第 3 章
9.
谢婴抱着一杯热坐在客厅磨磨蹭蹭了许久，顾时谦不知道是否是睡了还是把文献带回了房间，一时半会都没有再出来。
她看着别墅一层的全息壁炉，用灯光和雾化蒸汽模拟的炉火忽明忽暗，她像是被蛊惑一样伸手去碰跳跃的火焰。
冰冷潮湿。
她恍然惊醒，看着手掌上的水汽——它们足够以假乱真，可是再明亮都不是真正的壁炉，亦没有能灼烧人心的温度。如果远远地看着，它完美又漂亮，可如果执意触碰去探寻一个究竟，就会发现它只是水——循环的那种，环保的、廉价的中水。
不过是寒冬已经过去，早春的怜悯让它以假乱真。
她没穿外衣头发又湿着，最后一丝想要依赖火焰的心思被彻底打消，轻手轻脚地回到了卧室。她下意识放小了动作，把灯关上。顾时谦在地铺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他们的作息也合不来。
顾教授不管升了多少级，都不会拒绝学院把他的课排在早八，七点钟起床的日常让他习惯了在十点以前就尝试入睡。他的生活就像他的晋升路一样平稳没有波澜。而对于一个演员来说，夜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她会出差、会加班，会跑周末的路演。她甚至每一天都不知道今夜会在几点入睡。
可是他们除了顾晗刚出生的时候从未分房。
谢婴胡思乱想着钻进被子，她并没有想不开靠近顾时谦那边，而是尽可能地躺在另一侧的边缘。她拿起床边的手机，无数条消息弹了出来。
经纪人回复了她之前的留言：你自己的家事能和他处理好就好，不过真是太吓人了。事情总有轻重缓急，你怎么非挑了这个时候。
话里话外都是担忧和责备，谢婴知道经纪人没有恶意，他们之间的交流一向是直来直去的。
她扯了下嘴角，眼睛里没什么情绪。
另一个黑白对话框却比经纪人还要激动，是在她刚才在楼下时发了无数条消息。
肖：姐姐…你是不是办完手续了？
肖：啊啊啊啊
肖：我本来在看你综艺，可是我觉得你好累好难过
肖：如果我猜错了你不要生气QAQ
过了一会，仿佛是担心她没回复是在伤心，这个黑白头像又开始自说自话。
肖：其实我让人去查了…我只是很担心你QAQ
肖：姐姐，姐姐。
肖：他凭什么离婚了还要让你难过
肖：不过姐姐单身了耶
肖：就让那些糟糕的过去都随风而去吧！
他过了五分钟又发——
“就让小狗来守护你未来的快乐！”
跟了一只探头的伯恩山犬表情包，巨大的脚掌搭在了镜头上。谢婴注意到表情包和这句话之间又隔了两分钟，带着些欲盖弥彰的味道。
肖屹然是她代言的那个高奢品牌家的小公子，她经纪团队至今对这个巨大的饼还有甜蜜的眩晕，其中不知道这位三公子承担了什么样的角色。她拍摄广告时对方来探了几次班，回回都给整个组发红包请吃饭喝奶茶，闹得排场上了两三次热搜。
不过那个像小狗一样活泼的年轻公子比她小了将近十岁，她又是已婚身份，两个人从来都没有私下里单独见过面。就算是庆功聚餐两个人坐在临座，他也只是轻轻帮她倒饮料，说姐姐是女孩子就不要喝酒了吧。替她谢绝了所有前来攀缘的人。
肖屹然采访时对着镜头说：“我是看着谢婴姐姐的戏长大的哦，她就是我女神。”
记者好事问：“您近期的种种应援活动更像是在追求哦～如果影后离婚的话您是否会有更进一步的表示呢？”
肖屹然眨眨眼睛，
“啊，谢婴姐姐的感情很好的。”
“我怎么会希望她牺牲自己来成全我的幸福。”
…
这段采访一出就让全网的网友掉了鸡皮疙瘩，纷纷感慨肖屹然的话是千年第一绿茶成精。他既不能在媒体前公然表示要谢婴离婚，但是又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两句话里每个字都带着心眼子。
谢婴看后也沉默了，她那个时候和顾时谦的关系已经有了裂痕，肖屹然这样聪明的继承人又怎么会察觉不到她工作时的心不在焉。可是他还是说了，当着所有镜头的面，在聚光灯的喧嚣里说出只有两个人心领神会的暧昧言语。
他那句“感情很好”不知道是暗示给谁。
谢婴有些不知所措。
她职业的背后是无数不为人知的谈判往来，利用容貌和合作方的喜爱牟利也只是艺人再正常不过的一部分。那些谨慎礼貌加她微信的成功男人都有专门的人小心地维护，在不越界的情况下创造一个让彼此都满意的氛围…和结果。
可是肖屹然不一样。
他年纪太小，胆子太大。他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谢婴不敢回应的真心。于是她曾经客客气气地谢绝了对方的好意：“抱歉小然…顾晗年纪太小，她爸爸一个人总是忙不过来。今天的聚会我先不去了，毕竟姐姐也是有家室的人了。”
肖屹然当时的表情一丝一毫都没有变化，活泼张扬：
“姐姐的女儿吗！一定和姐姐一样漂亮可爱。”
“啊…不能让姐姐有自己的时间真是没用的啊。不…诶，我是说，我才不会叫姐姐为难的。如果姐姐想去看宝宝当然是以家庭为重啦。回头让顾晗看看我的照片吧，我也有个远方妹妹，以后我们可以一起带小朋友们出来玩。”
谢婴有一瞬间不知他是否真的单纯到不谙世事，还是他知道一切，只是生来的尊贵优越让他能无视所有不堪一击的拒绝。
她不知道怎么回复。
就像现在…
她敲了几行字，又踌躇着删掉。她不想和肖屹然牵扯太深，但是对方透露出来的能力让她心中慌乱。她前脚办手续，后脚对方就收到了消息。对方的言辞总是故意讨巧卖乖，让她恍惚间只觉得这是一个可爱的后辈，一个不错的弟弟…却忘了对方也是一个成年人。一个男人。
她又一次推翻委婉的拒绝，担心对方又会装作看不懂而无视她的本意，打开了备忘录准备花些时间在斟酌回复上。
突然，灯亮了。
顾时谦有些困倦沙哑的声音响起：
“开着灯回吧，对眼睛不好。”
10.
《温水七年》的录制从第二天早上七点开始，这正是顾教授日常的起床时间。男人洗漱好后静静地走到厨房忙前忙后，期间和工作人员礼貌地打了招呼。
谢婴是七点半的时候被第三个闹钟吵醒的，她有些绝望地抓了把头发。因为顾时谦的那句话她一直烦到四点才睡，现在满打满算三个半小时的睡眠时长足以让她的额头痛到爆炸。
还没有来得及清醒，就收到了今天的任务——
“夫妻默契大挑战”
主持人敲着黑板登场：“其实往期很多节目嘉宾夫妻都是演艺圈的工作者，彼此之间互帮互助非常有默契。可是二位的工作属性天差地别，你们究竟对彼此了解多深呢？那么我们一起来做个小游戏吧。”
弹幕不淡定了。
他们已经提前看到了今天的游戏规则，需要夫妻分开后完整默写对方任意五年时间内所有的重要工作内容。
对于顾教授而言，他要写出妻子参与的影视作品拍摄、重要的代言、获得的奖项以及作为常驻嘉宾的综艺。对于谢婴而言，她要写出丈夫的职级以及岗位变动时间、原因、过程，最重要的是，她要写出顾时谦重大文章发表的期刊名称和题目。
-草
-看似夫妻挑战，实则用心险恶
-玩好大啊城里人
-姐夫的难度在于他有可能真的不知道姐的代言都是什么，他能记住一部分已经是很好了，但是很快就会有黑料说姐夫和姐认为（没被记住）的代言不重要，从而影响姐的商业价值……品牌方那边也很难收场…
-而姐，，，
-姐她高中毕业就拍戏了，国际期刊都是英语……
-我随便找个姐夫的文章你们感受一下
「Conserved quantities in general relativity: from the quasi- local level to spatial infinity」
-来，告诉我，姐咋默写
-粉心态崩了，又要去反黑说我姐文盲的了
…
作为常年混这个圈子的谢婴几乎是规则朗读后的几秒钟就反应了过来，她下意识皱眉想说些什么。节目组却笑眯眯地补充：“我们也不想太苛刻呀，两位可以用聊天记录作为辅助。”
她看着主持人的坏笑，彻底没了脾气。
考验夫妻默契是假，刁难是真，想看聊天记录也是真。
她开始神游天外，思索着她和顾时谦最近有没有什么探讨离婚的内容，但是好像来之前都删干净了，只剩下一些和顾晗相关的日常对话。
其实她并不担心自己会被嘲笑，因为她不但记得顾时谦的每一篇论文，甚至连题目都能背的下来。她一边在小黑屋里的白板上写，一边和镜头互动：
“他年轻的时候其实投顶刊也会紧张。”
“他们学院给一区以上的核心很多补贴，我们那时候穷，可需要钱了，期刊影响因子差一点都差出一个月房租。我看他焦虑，就说我替你点投稿，我是你的福星。”
影后的表情带着夫妻之间信任的甜蜜，似乎又带着初恋的羞涩：“他问我为什么，我说你遇见我就是你最大的运气了。”
弹幕笑作一团，说这话真的很有姐姐的感觉。
谢婴哄着观众，心里却想不起来顾时谦当时听见她这话时的反应了。好像当时那些骄傲的、热烈的爱，笨拙的炫耀和张扬的举措现在亲口说出来都变成了窘迫和尴尬。
但镜头还在拍，
“可是我怎么知道我是不是他的福星呢？我就偷偷去卧佛寺拜。50块钱一个红布条，我就把他每一篇题目抄在背面系在树上，说‘求菩萨保佑，中某某刊’。哦对了，这段不要信哈，不要封建迷信…顾老师是真的厉害才能中，不是因为我啦。”她娇俏地吐了吐舌头。
-姐姐真的很娇妻谁懂
-说起老公眼睛里都有光
-顾～老～师
谢婴一边默写那些对于她而言晦涩的科研题目一边跟大家娓娓道来顾时谦的努力和成长。她的的确确记得他每一次的进步，知道他如何从一个穷小子变成学术圈里有名有姓的大家。
“他这篇文章用的模型好像不是他擅长的那种哦，但是解决了一个人口经济学问题……他是从这之后承担行政工作的。”
“智库吗？啊我不知道具体的名字啦…但那些政策确实参考了他提供的数据。”
影后说着自己不擅长的领域，随时会停顿下来思考…她偶尔会举一些生动形象的例子去解释顾时谦的工作内容，让人从她努力回忆地表情里窥探到两个人的年少岁月。
一个优秀的少年在成为青年、男人、父亲的路上从未丢下他身边的小尾巴，用她的世界里能理解的方式讲解着自己的工作。而那个满腔爱意的姑娘也静静地听，崇拜地记下他的每一句话。哪怕她可能一生都不能理解。
-姐真的很爱
-姐夫也真的很有耐心QAQ
谢婴也发现了这一点，她的笑容收敛了一些。那些冲动的时光已经过去，她总会意识到她只是在竭力背诵着她的工作，她说的再清楚，她也不理解。她把笨拙的记忆变成复刻的笔墨，仿佛这样就能留住她的年少，可是就像那个光影水雾模拟的壁炉，只需一场寒冬的到来。
她把答案交给主持人的时候对方说顾时谦已经早早写完了。
谢婴心头一跳，她笑眯眯地打着圆场：“啊呀，顾老师平时工作那么忙。记不下来也是理所应当的…你们不要为难科学家呀。”
主持人看出她的紧张，露出一个神秘的笑：
“顾教授综艺感不好，但是记忆力真好。都不需要借助聊天记录，刷刷刷一句话没说就写完了。他那边直播的实时观众都看呆了呢。”
谢婴也呆了。
顾时谦的那份答卷是按时间轴进行的，带着理工科人特有的严谨和规范。他标注着她的每一次工作内容，获奖时间，她的每一个代言，无论大小。他甚至标注了她的工作地，就好像他曾经真的关注过她身在何处。
主持人的打趣响在耳畔：“顾教授真的很爱姐姐呢。”
谢婴没抬头。
顾时谦在看她吗？她不知道。他是不是觉得他们这个圈子的人很好笑，逢场作戏，说出的客套话让他很尴尬不屑。他是不是觉得她过去所有的工作也只是和一群无聊的人在这里做着夸张的表情，说着言不由衷的话。他应该会觉得主持人可笑，连带着她也可笑。谢婴最后只能低着头，在掩盖心脏处突然的酸涩麻痒，拼命眨眼甩掉那根扎进眼睑的睫毛。
因为有一个不了解他们过去的旁观者，为了收视率，为了气氛，为了节目效果替他说：
他真的很爱她。
在她歇斯底里的麻木之后，在她离婚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