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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中旬,我毕业了。
我利落打包好所有的行李,回了常平。
不知道是不是刚回国还不适应,今年常平的夏天热得惊人。
于是我又开始了足不出户的生活。
在我第五次婉拒宋清的出门建议时,宋清咬牙切齿地发出最后警告:“你回来都快三个月了还没出过门,明天是阴天,最高温不会超过25℃,我们去山上度假村过三天两夜,地址发给你了,你最好让我看到你,不然我就亲自杀过去!”
话毕深吸一口气,软声说着:“大家一起去玩嘛,就像以前一样。我知道染染最好了不会拒绝一个悲催打工人努力挤出来的就想和好朋友分享的假期对不对?”
听完我觉得我的中文退化了,也有可能是她夹着嗓子的缘故。
我最终还是点了头,查了下地址,草草收拾了下行李,翌日一早就赶了过去。
是常平附近的一个成熟的度假村。
特色在于度假村西南面有一座日日撞钟的寺庙,每个时辰都会有僧人出来撞一次钟。钟声盘旋在峰峦之上,飘飘渺渺绕云而来,尘尽光生,云破日出。
我们住的那栋三层小别墅视野极佳,最高层的露台可以眺望到寺庙撞钟处,看着烟熏火燎的香火烟尘终日不绝。
宋清夫妻比我先来,陆呈最后夜里才到。都是我认识的人。
他们开了一瓶红酒,配着带上来的食材做着烧烤。
我简单吃了几口,喝完了杯内红酒,在他们说要玩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时,借口头晕出来透气。
我又走回了三层露台,露台没灯,黑得让人不自觉隐匿自己。
我坐在长椅秋千上,听着斜下方一楼落地窗后不断传来的起哄喧闹声,静静拢着腿,环抱住了自己。
我酒量很差,此刻有些醺红了脸,神智并不完全清明,故而没听到露台门被推开的声音。
有稳重脚步声走近,一道薄毯披在了我的身上。
还有一盏铜灯,被搁置在了秋千旁小桌子上,逼退了围绕我身的夜幕,点亮了我的周围。
是镂空檐角,染着蓝色珐琅彩的阿拉伯制式的铜灯,是当初在开罗集市里,我看中的那一盏。
陆呈带回来了。
陆呈看着我浸着水汽的眼睛,颇为不可思议:“半杯红酒就醉了?”
我斜斜瞥他:“当然不如陆大博士,千杯不醉。”
他被我拆穿第一次见面的醉酒谎言,有些不好意思摸摸鼻尖,狡辩道:“那次我也没说自己醉了,我只是趴下来,你以为我酒醉而已。自始至终我可没说过这话。”
我摆正脑袋,窝在薄毯里:“骗子。”
此时底下又是一阵骚动声传来,陆呈问我:“你怎么不去玩?”
我脑子发昏,眼睛发涩:“我有一个秘密,我不能玩。我要让它烂在心里。”
陆呈的声音隐匿在空山里,只有离得靠近的我才能听见,如同幼年时的悄悄话一般,引诱着无知年少将秘密陷落。
“什么时候出现的秘密?”
“三年多以前。”
“三年多了,还没烂干净吗?”
“嗯,还没有。”我有些委屈,尾音带上了哭腔,仿若找到了倾诉者,破开了宣泄口,颠倒不清地说着:“可是为什么只有我痛苦,他却依然幸福?”
“谁?”
我又紧闭住双唇,再不肯被诱导一句。
陆呈稍稍挪近了一些,一同坐在了秋千上,将我挡在他背后,我看不见他的脸,只有声音冷冽动容:“还记得之前在埃及的summer camp吗?我总觉得,我在你这里还是有些信誉的。”
“今天也一样,也是我们的一场summer camp。你可以尽情说,今夜过后我会忘掉。”
“既然三年多都没法释怀,不如说出来吧。打破这场虚伪的粉饰太平,你自己快乐最重要。”
我哽咽着想了许久,脑中记忆翻腾,竟不知从何说起。
那一年的南陵,冬天下了好大一场雪。
我所有的考试结束,推着箱子顶着风雪往校门口走。平常二十分钟的路,硬生生走了一个小时,走到浑身染着雪花,寒水渐渐浸透了厚实的外套,我站在图书馆最近的教学楼内,不禁打了个哆嗦。
我在等一个人,想和他道个别。
他的考试比我想象的结束要快,回我信息的时候,我正跺脚搓手,试图将自己弄得暖和一点。
他走出来的时候,就看到我这样滑稽的样子。
后来他一手拎着我的箱子,一手护着我,在雪雾弥漫,积雪已深,打不到车的傍晚,陪我在站台等公交车。
我还记得那时候我实在太冷,他敞开自己的大衣把我裹在怀里,调笑我说,就我娇气,看看其他人都不要抱。
我那时候沉溺其中,并没深究什么,只当作是暧昧时期的情人耳语。
很费了一番功夫,才到车站,在我和他不舍道别,独自坐着手扶电梯上二楼候车站时,还不忘和依旧等在站外的他飞吻道别。
年少难忍别离,哪堪美目盼兮,巧笑嫣然,如日中之辉,难掩夺目。
我那时候,当真很喜欢他,他也知晓。
那日因大雪,所有车次全部停了。
我哭笑不得,给他打电话,他却说他还没走,我只要出去便能看见他。
我提着箱子就去找他,就在出站口,看到了他立在雪中瘦削的身影。
那夜进退两难下,我们只好定了附近唯一一间还能住人的民宿,两居室。
民宿在小区里,不大,八十平左右,装修很简约。我们都淋了一身雪,依次冲了个热水澡。
在他进去冲澡后,我随意参观着房间,却发现所谓的两居室,其中一间不过是客厅的一部分隔出来小房间,甚至没有空调,窗户还是坏的,不能扣上,风雨就从缝隙中涌入,打湿了我的手。
他出来后,我有些歉疚,因为送我要让他无故挨冻一晚上。
他却笑着说没事。
夜深了,我纠结再三,还是让他抱着另一床被子,和我住在了一个房间。
两个枕头,两床被子,两个人和衣而眠。
那晚我们聊了很多事情,各自的长大,现下的苦恼。
我几乎以为,这就已经是爱情了。
直到第二天,是我临走时笑着追问,想要确定关系,他却说,他有女朋友了。
他说,很多年了,他一直想分手,对方却不同意。
那天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四肢百骸的冷颤滋味。
我忘记自己是怎么上的车回的家,忘记了之后几个月里我是怎么度过的。
我好像生了一场重病,浑身被抽干血肉灵魂一样,整日躺在拉紧窗帘的屋子里,没日没夜地掉眼泪。
我的情绪病,从那时开始,就慢慢变得严重了。
我一边回想,一边叙说着,好像回到了那年永不见暖阳的冬天,眼泪不自觉开始滴落。
陆呈的背脊绷直,滚烫体温透过薄薄衣料传递给我,让我不至于觉得冷。
他哑声说:“这不是你的错,是他骗了你,你不需要为他难过这么久……”
我摇摇头,眼泪濡湿了他的后背。
“在那之后,他曾给我打过一个电话,他说,让我等他跟女朋友分手,然后就跟我在一起。”我自嘲笑笑:“我从来不是觉得难过,也不是为他感到不舍。我是憎恶我自己。为我当年听完这句话之后的动摇。”
“我唾弃的,是我的动摇,我的愚蠢,我那被自己踩落泥泞的自尊。”
“后来我就出国了,断了所有联系,包括和他交叠的朋友圈,一直到现在。”
“所以,陆呈,我并不算一个很好的人。我曾在无意间,于底线之下伤害过别人。”
“我的这个秘密并不珍贵,只让我觉得恶心。”
陆呈极有耐心。等我说完,他缓缓转头,夏日清凉的山露也挡不住他身上的灼然热气。
山间雾气此消彼长,也挡不住高挂苍穹的月亮。
夜半钟声,咚地响起,荡漾出一层又一层的涤净之声,像宽慰,像原宥。
陆呈的指尖,于我额前轻点,擦干我的泪痕,缓缓勾画到我耳根后,而后揽住我的头,把我拥进了他的怀中。
他说着话,胸腔里配着鼓动的稳健心跳声,让我凝滞的泪再次喷涌而出。
但这一次,夹杂着挣脱禁锢后的轻松,和抛却前尘的释然。
陆呈说:“子时过了,今天是崭新的一天了,染染。”
他还说:“你是Laila,你有一千零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