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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容市。

姜半月的二十四岁生日,和母亲王娴娴两个人庆祝。

她的父亲姜栋,在王娴娴距离预产期还有半个月时,出了工伤。王娴娴在巨大的打击下,提前半个月生产,让姜栋见了女儿一面。是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

姜栋是笑着合上眼的。

姜半月的名字也由此而来。

母女二人住在福临路的一间平房,是大鑫建设的家属区。

女儿过生日,中午,王娴娴买了蛋糕,做了打卤面——香菇、木耳和黄花菜一样都不能少,七分瘦、三分肥的肉片放了个够,更买了八只活虾,剥壳、去虾线、切段,比虾仁鲜美得多。

“许愿!”王娴娴拿着个拨浪鼓,一个人将气氛烘托得热热闹闹。

姜半月双手合十,闭上眼。

她被母亲养育得很好。一米六三的身高,不高,瘦,但并不孱弱。皮肤白,脸颊上偶尔浮出毛细血管,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但眉毛和睫毛都淡淡的,美得不张扬,更偏向于有灵气。

齐腰的长发往右边绑一个松松垮垮的麻花辫,遮住右颈上一道伤疤。

许愿时,姜半月无声地念念有词。

八岁,她许愿妈妈早日康复。

十三岁,她许愿不拆迁。

十八岁,她许愿考上大学。

都实现了……

每一个愿望都有难度,但都实现了——先是王娴娴在一场大手术中有惊无险,后来,福临路这一带的拆迁,只有大鑫建设的家属区幸免于难,再后来,她擦线考上了容工大。

今年,姜半月的生日愿望是保住饭碗。

容工大是三流大学,姜半月就读的金融系在这一所工业大学里是所谓的中外合办,更是不入流。毕业后,她能找到满意的工作,是谢天谢地。

说满意,无关公司的实力。

名叫“维康厚姆”的房产中介,不中不洋地使用了welcome home的谐音,只是一间占地三十平米的门脸房,员工流动性大,少则三人,最多也不过六人,何谈实力?

说满意,是因为姜半月胸无大志。

她不求为社会做多大贡献,只要一份能让自己和母亲衣食无忧的工作。“维康厚姆”离家五百米,老板事儿少,薪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她许愿只要公司不破产,能让她保住这个饭碗,她愿为老板效犬马之劳。

睁开眼,姜半月喊王娴娴一块儿吹蜡烛。

她里里外外都被母亲养育得很好,家庭的不完整和节衣缩食从未让她觉得低人一等,出落得秀丽、爱笑。

王娴娴没问姜半月许了什么愿,只道了两遍:“心想事成!心想事成!”

姜半月心说:今年真难了。

经济连年下滑。

公司业绩跌到了谷底。

姜半月入职两年,虽然没见过老板——据说老板开这一家房产中介是玩票,摊子一支,管也不管,来都不来,也难怪姜半月夸他事儿少——但从公司的制度、氛围和福利上看,老板不是黑心人,上个月,第一次拖欠了薪水。

流言蜚语早就满天飞。

有人说得离谱:“老板欠了一屁股债,跑了!”

有人说得更离谱:“没跑没跑,老板在用劳斯莱斯开网约车,也是够拼的。”

老板的秘书名叫罗方正,是个斯斯文文的男人。

作为老板的传话筒,上周,他给大家透了风,让大家活分活分,无非是说“维康厚姆”要保不住了。

吃完蛋糕和打卤面,王娴娴去给一对老两口拆洗被褥。

当年,王娴娴是大鑫建设医务室里的一名护士。

姜栋出事后,她一边抚养姜半月,一边打官司,时间被分得七零八落,只能辞去护士的工作,小时工一做做了二十几年。

如今,姜半月的薪水够她们母女二人日常的开销了,但她闲不住,能做就做,赚点是点。像是这一对生活几乎不能自理的老两口,除了她,也没人做。

姜半月今天不上班,下午一个人在家,归置王娴娴这几天接手的“破烂儿”。

王娴娴什么都舍不得扔,自家的舍不得扔,她做小时工的人家扔,她也舍不得,大到快要报废的电砂锅,小到刚刚造势用的拨浪鼓,都是她拣回来的。

姜半月只能见缝插针的归置,不然这一间平房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无意中翻到了相册。

电子时代,王娴娴偏爱洗照片,说是把照片洗出来,塞到相册里,拿在手上,翻动时发出的簌簌声,是岁月在流淌。

真文艺……

姜半月不苟同,但不得不说相册这东西,一翻就停不下来。

天热,她倒了一碗绿豆汤,按王娴娴排好的年份,看父亲憨厚的笑在大好的年华戛然而止,看她早产了半个月,还是个大胖丫头,看母亲在二十四岁——也就是她这样的年纪,一个人拉扯嗷嗷待哺的她,比同龄人沧桑得多,好在是个乐天派,如今年纪翻一番,反倒没有了同龄人的沧桑,和她像姐妹一样。

这时,姜半月看到一张拍摄于两年前的照片。

那年夏天,容市连续一周的最高气温在三十七度以上。

偏偏是容工大举行毕业典礼的那天,一场消暑的雨,从早上淅淅沥沥个不停。

迫不得已,毕业典礼从操场迁入礼堂。

容工大在教学和科研上的排名都是三流,只有校园是当之无愧的“最美校园”,这让身穿学士服的毕业生们因为拍不了照片而怨声连连,说天公不作美。

人群中,姜半月和王娴娴用眼神交流了一番。

姜半月:冲?

王娴娴迟疑。女儿在人前向来文文静静,不显山,不露水,带头去淋雨?不像是女儿会做的事。但话说回来,毕业了,散伙饭都吃过了,借用女儿教她的一句英语:Who cares!

王娴娴:冲!

母女二人带头冲进了雨中的“最美校园”,照片拍得不能说多好,却是一段难忘的回忆。

要不是王娴娴把照片洗出来,姜半月不会在两年后的今天去翻电子版,也就不会看到在王娴娴给她拍的二十几张照片中,其中一张的角落,有个男人的身影。

像他。

不知道是蛋糕和打卤面吃多了,还是突然气不顺,姜半月突然打嗝,一个接一个,停不下来。

她将手边还热着的绿豆汤一饮而尽。

照片上,在喧嚣的雨和欢庆的人群中,男人的周遭似乎是唯一一处静谧。

他穿着灰色西装裤和黑色衬衫,撑一把墨绿色雨伞,遮住上半张脸孔,隔着雨雾,距离又太远,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他……不怀好意。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不怀好意是姜半月的说辞。

后来某一天,当事人指着照片说:“我在微笑。”

二十几张照片,他只闯入了这一张的角落。姜半月从电脑中找到电子版,放大,再放大,也辨认不到哪去,这个男人“是他”和“不是他”的可能性一半对一半。

神游间,照片上的雨像是下到了五年前,她和他最后一次见面。

那年,她十九岁,余狗二十二岁。

余狗不是他的名字……

没有人的名字会叫余狗,只有她这么叫他。

那天,他们去划船,他穿了一身足球服。他以为她爱看他穿足球服。就因为她第一次夸他“秀色可餐”,是他十五岁,他穿着一身白底红条纹的足球服。

七年过去了,他都不知道她当时是哄他的。

当时,人前是天之骄子的他,人后,别无选择地穿着不属于他的足球服,内心满是不安、委屈和愤恨,面对这样一个他,她能不哄他吗?能不夸他吗?

他还真信了。

一信就信了七年。

倒也不能全怪他。

从小到大,她真真假假哄他的事多了去了,他一个高材生,脑细胞都用在正经人、正经事上了,她的歪理邪说,他无可奈何。

玉镜湖。

她和他面对面坐在鸭子船上。

起初一切没问题。他们有说不完的话,大多时候是她说,他听着。在旁人眼里,他们都不是话多的人,他是高傲,也有高傲的资本,她是文静,从小到大都文静。但没外人的时候,她是个话唠,一张小嘴叭叭个不停,他只有听着的份。

起初她还能调侃他的足球服:“你从哪找来这一身的?真穿越回当年了,有心了,有心了!”

直到一场太阳雨从天而降。

鸭子船有顶棚,淋不到他们,但雨砸在顶棚上的声响太大了,她扯着嗓子嚷嚷了几句之后,也就闭嘴了。

二人之间难得的无言。

她托着腮看风景,从左到右,从右到左,目光一次次从他的脸上掠过,终于是移不开了。

她脑海中冒出一个词:瑕不掩瑜。足球服是瑕,他是瑜。

“余狗……”她用她以为只有自己能听到的音量感慨了一句,“你多余穿衣服。”

是,他是听不到。

但他把她的唇语读懂了七七八八。

当晚,在上了锁的房间,她扒着他的领口,肆无忌惮地往里看了又看。他借用了她的话:“姜半月,你要真觉得我多余穿衣服,我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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