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未卜（上）
费博菁几乎是刚刚看清岸边熟悉的身影便不顾一切地飞奔过去了。
他没有细想，也不管岸边的鲜血分明预示着危险，亦或者，对于费博菁而言，真相原本就比生命更加重要。
费博菁甚至也没注意到董林青并没跟上自己，是很后来收到她的短信才发现的。
正因为他一心都在远处，才会忘记自己的处境，疏忽自己已是孤身一人的事实。
“绮芙……你在这里。”他自言自语似地说了一句，声音很轻很低。
他只是在确认绮芙的安全，小心翼翼，而又卑微至谷底。
或许他早就突破了一个普通信徒该有的本分，只是自己却从来不曾注意到，即便是注意到了，大概也会深藏在心底不愿去多深究。
他看得清楚，沙滩边的浅海里，人鱼们分散着不规则排开。而靠近海岸边的一块暗青色礁石上，分明是一条人鱼。
那条人鱼比之其他，特别而鲜明。她垂下的尾巴大概是有十几米的样子，斜斜搭在礁石边，上面的鳞片锐利而耀眼，像是传说中的夜明珠那般，即便在沉寂昏黑的夜幕里，也焕发出奇异的彩色光芒。
只是上面的色彩虽然夺目，却并非是那种灿烂明媚的色调，而是偏深的冷调，瑰丽而妖冶，美得摄人心魄。
即便是这样鬼魅一般的色彩，费博菁还是从蓝紫调的长发和熟悉的神色中认出她。
那是绮芙，不会错的。
费博菁一步都不敢停下，飞快向她跑去。
只是这几步路真的好远，以至于他终于气喘吁吁地赶到时，还觉得恍惚。
绮芙也在看着他，望着他一步步跑到自己身边。
费博菁原本是一直望着她的，并没注意到沙滩上的异状，直到什么东西绊住他的脚。
他猝然跌倒在地，但几乎只是一瞬的停留，便抓紧从地上爬起来。
低头时，费博菁愣住了。
满手的……血？
不过就是摔了一跤，怎么至于？
没多久他便看清周围，这血不是他的，而是他身边成堆的尸体身上流淌而下的。
费博菁抬眸，眼见海色如玫瑰。
这些血，不是人鱼身上的。他们来到这里，不知因着什么原因屠戮了许多人，尸体就随意散漫地摆放着，任凭鲜血淌入海中，将湛蓝吞噬。
费博菁终于还是愣住了。
这些人分明是和他没关系的，甚至有些人可能有着大大小小的缺点，令他生厌。坐地铁的时候，他不会希望这世上又他们的存在。
可这个时候，他只想质问绮芙，她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要滥杀无辜？
即便不愿意，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对缪斯坚定无比的信仰最终还是动摇了。
还不等他问出口，绮芙便先出声了，“你想知道为什么，对吗？”
她的声音低沉而魅惑，与先前的天真温柔完全不同。
费博菁怔怔望着她。
说到底，他还是不忍心质问她。
“因为这些人不愿意成为我的‘波波’。”她淡淡说着，勾指变幻出一颗瓶盖大小的珍珠，“我告诉他们，成为我的‘波波’，可以获得一百颗这样的珍珠，可是他们不愿意。”
费博菁面露难掩的震惊，可他这个时候，还是有自己的私心的，所以才会问出那一句：“什么是‘波波’？”
“我虔诚的拥护者，就像你从前那样。”她露出一个笑容，两颊边的鳞片一开一合，泛着冷艳的光。
妖媚的色彩，诡谲的笑容。原来她与先前的样子完全不同，只是费博菁总还记得她三年前的样子，自以为什么都从来没有任何变化。
费博菁也笑了，只是他的笑，没有她的自信，而是充满自嘲和讽刺。
原来他以为那个独属于自己的称呼，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纯粹是因为他的顺服。
原来只要他没有了可以利用的价值，便和那些可以随意杀戮的人别无二致了。
可他费博菁可以不是特别的，可以不是被神明看重的人，她身为庇护生灵的缪斯，又怎么可以带着慈爱的神色滥杀无辜。
费博菁寒声发问：“为什么背叛神明的准则，圣典里分明记载的都是缪斯对弱势者的庇护，为什么你们要杀死无辜的人？”
缪斯轻声笑了笑，她神情永远都是悲悯而收敛的，即便身为神明的自己早已经恶贯满盈。
“你怎么会说这样的话，那么绮芙呢，她平白被你关了三年，你利用她做各种各样的实验，她就不无辜吗？”
与费博菁不同，从头到尾，她的这句话里从来没有过质问的语气，有的只是作为神明的高高在上。
因为她从来不属于这凡世间。
“我没有利用过你，如果我真的有心严防死守，你能这么轻易地离开吗？”
缪斯垂眸，望着那个发丝凌乱在额前的费博菁，她仍旧温和而慈悲，即便话语中满是轻蔑之意，“你自诩信徒，却亵渎神明，你也早就失去了存在于世的意义。”
大概是猜到自己难逃一死，费博菁的神色也终于放松下来，“那你动手吧，何必听我再辩驳。如果我真的虔诚，也不会在这里和你计较这些了。”
“……”缪斯收起微笑，面容僵住，一时没再说什么。
浅色瞳孔通常很难读出复杂的神色，可费博菁从她的淡蓝色的眼眸里看到了疑惑、愤怒，或许还有深深的怜悯。
自己坚持了十几年的事原来毫无意义，费博菁只觉得好笑。
他垂下头，脚尖划过沙地，沙滩上的血色已经褪去很多了，就像这世上大部分的事物，很快都会消散。
费博菁也当是为自己这短暂的一生笑一笑的，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只露出交杂着苦涩的神情。
“但是你一直执着地研究我，这倒是让我很感动。”
费博菁抬起头，试图从神明一成不变的神色中读出什么。
“我其实一直感动于人类如此弱小，却一直可笑地苦苦坚持，试图探究人鱼世界的一角。但顽强和执着到了一个境地，那便就是自取灭亡。”
可笑？
原来人类千年文明，在她空无一物的眼中，就是这样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便可以概括的了。
费博菁从未如此幻灭过，他想不明白，自己活到现在的意义是什么，研读那么多关于人鱼的资料，做了那么多研究，又是为了什么。
“但我还是可以对你网开一面的，我允许你在人生的最后，和自己最想见的人告别。”缪斯像是宣判一般，冷冰冰说着，她抛下手中的珍珠。
那枚珍珠就落在费博菁脚边，他俯身将其拾起。
珍珠一离开缪斯，其上的光泽便渐渐褪去，纯白的色彩也渐渐被紫黑色所吞没。
就像他的绮芙，身覆危险锋利的铠甲，便掩去从前温柔甜美的样子，再也没有三年前向他手上吐水时的可爱。
都要死了，她给他道别的机会，那他便找个人道别吧。
费博菁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轻轻按下指纹便可以打开的事，他却踌躇了很久。
到了这个时候，他最后要向谁告别，都想不出。
如果他父母还在的话，他或许给他们发一些官方化的言辞，“好好照顾自己”、“注意身体”之类的。
可现在的他，连一个可以公式化道别的人都没有了。
非要说可笑，他或许才是真的可笑吧。
费博菁声色冰冷而绝望，他痴痴说着话，就像是呓语，“如果非要找一个人告别的话，麻烦你告诉绮芙，跟她说我要离开一阵子，什么时候回来……”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着：“我也不知道……”
他没有再盯着缪斯，或许是知道从她的眼神中获得不了任何答案。
费博菁只是远远望着还未被鲜血染红的远方，夜空之下的海洋，颜色依旧幽深而绮丽。
缪斯几乎是一瞬间便从礁石上一跃而起，她没有高高在上地藐视他，指挥别的人鱼将他折磨至死。
她亲手在费博菁胸口留下长长的口子，鲜血止不住似的，汩汩往外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