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水
元将离循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便看到带着十几个丫鬟的两位贵女,前面的形貌温婉,端庄娴雅,后面的苍白娇贵,举手投足间都带着傲气,不是孙斗雪和永安郡主是谁?
她道:“你说见到的人就是她们两个?”
袁榴点头,小声道:“这可是孙斗雪和三王爷订下婚约以来,第一次出门!不过她和永安郡主向来关系好,七夕节前和她一起逛街,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两人说话间,鹊桥的另一边出现几个孩子,手里举着灯笼,叽叽喳喳往鹊桥上跑去。
此时永安郡主和孙斗雪也踏上了鹊桥,见那几个孩子迎面跑来,纷纷侧身,避过他们手上的灯笼。
元将离看着一个孩子脚下一滑,心中大惊!
那孩子手中灯笼扬起,里面火光闪烁,他面前的永安郡主下意识侧身闪躲,脚下一空,便往后倒去,她身后,正是幽深的湖泊!
“啊!”永安郡主短促地尖叫一声,眨眼便落到水里,张口呼救,“救——咕嘟。”
袁榴目瞪口呆,“永安郡主!”
元将离刚往前冲了两步,就看到不远处画舫中跳下一位贵族衣着男子,往河中扑腾的永安郡主那儿游去。
她松了口气,脚步刚慢下来,就听到袁榴喊了一声,“不好!”
“怎么了?”她转头问。
袁榴伸手指着河中,声音急促,“要是肌肤相亲了,永安郡主岂不是要嫁给他!”
本朝女子纵然没那么含蓄,但也仅仅止于同男子有距离的接触,若是女子落水、男子相救,这个过程如何不亲密接触?哪怕贵如永安郡主,若是不嫁给此人,也是要被议论的。
元将离一怔,下意识低头看了眼自己。
她也不会凫水。
她迅速四下看看,看到垂到面前的根根柳条,眼前一亮,伸手拽住一根最粗的,用力一扯,“咔”的一声,柳条自根部而断。
她本就在湖岸边,离永安郡主的方向不远,眼见着那个锦衣男子离永安郡主只有一两米距离,毫不犹豫,手中柳条用力一挥,朝她的方向抽去。
柳条活了一般,蛇一样蜿蜒着破空。
周围传来一声声惊呼。
锦衣男子的指尖刚碰到永安郡主的袖子,心中一喜,手里的衣角忽然滑落。
下一秒,衣角的主人往西边破水而去,只留下冰凉的湖水,溅了他满头满脸。
怎么回事?
贵族男子满脸惊愣,眼睛被带着水藻的湖水糊得难受,他抹了把脸,望着骤然远去的永安郡主还没反应过来。
他看到永安郡主被拉到湖岸边,有个容貌明丽的姑娘弯腰把她拉上来,解开她手臂上的一截细长东西,就是这个东西,隔着这么远把永安郡主救走的。
贵族男子定睛一看,气得黑了脸。
那根细细长长的物什儿,上面还挂着柳叶呢!
不是柳条是什么!
他看一眼被人围簇住的湖岸,暗自咬牙,转身让来时的画舫游去。
而元将离把永安郡主拉上来,她在水里淹了没一会儿,此时妆也花了,头发也散了,浑身湿透,原本打扮华丽的贵女跟个落汤鸡一般。
伏在她膝盖上,一张嘴,便吐出来一口带着水藻碎片的湖水。
永安郡主一边吐一边哭,等看见终于从鹊桥上挤下来的孙斗雪和丫鬟们,哭得更厉害了。
她长这么大,还没受过这么大的罪。
而且还丢了这么大的人!
她看着周围指着这里窃窃私语的百姓们,恨不得直接晕过去。
等明日,她永安郡主鹊桥落水的消息就要传遍全雍都了!不用想,都知道有些和她不对付的贵女会得意成什么样。
永安郡主狼狈不堪,孙斗雪也顾不上礼仪,快步跑了过来。
她弯腰搂过元将离怀里的永安郡主,柔声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清友,你还好吗?”
我不好!
永安郡主想要大哭,又顾及着自己的形象,委屈得抽抽噎噎。
元将离看了眼从她身上分开的永安郡主,想着这么多丫鬟在,应当没事,便起身,转头对满脸恍惚的袁榴道:“我们也回去吧。”
袁榴睁圆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刚才是什么做到的?就拿着那根柳条……”
她比比划划地作势扬手,想起刚才元将离一甩便让它缠住了永安郡主的手臂,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难道她是位武林高手?
想到这儿,她的脸都兴奋地涨红了,看着元将离的眼神充满了敬仰。
元将离:“……我会武。”
“果然!”袁榴脸颊发红,葡萄似的眼亮晶晶看她,“你可以像话本子里说的一样,凌波微步吗?就是在河里如履平地,还有什么踏雪无痕!你可以吗?”
元将离笑笑,含糊道:“我没试过。”
她拉住袁榴的手臂,刚要往外走,便听见永安郡主哭哑了的声音,“等一下。”
元将离转头,提醒道:“你可以让人把马车赶过来,直接在这儿上车回去。”
如今她和孙斗雪的丫鬟把这里围得密不透风,这位小郡主的狼狈没人能看见,等马车过来,她直接上去,免得被人瞧见了,这位娇气郡主会哭得更凄惨。
永安郡主抿了抿嘴唇,脸上的脂粉在湖水里化得差不多,露出了她原本苍白的脸色。
落在元将离眼里,很像一只娇贵的猫浑身湿透的样子,狼狈是狼狈,但可怜又可爱的。
永安郡主看她一眼,小声道:“谢谢你。”
元将离笑笑,“无妨。”
说完,她便拉着还在畅想武林高手的袁榴快步走了。
七月份的晚上虽然不冷,但元将离因为刚才把永安郡主拉上岸,下身的裙子也被她弄湿了一大片,她索性和袁榴告别,准备回府。
分别时袁榴十分不舍,握着她的手,殷殷切切道:“等改日我上门拜访你啊。”
元将离笑着应下,回到自家马车中,马夫吓了一跳,几乎跳起,“姑娘这是怎么了?”
元将离抬腿上了马车,随口道:“无事,刚才救了个落水的人。”
话轻巧得像在说拔了根地上的草。
侍卫默然无语,元将离想了想,又道:“此时不必告知娘亲,免得她为我担忧。”
侍卫应下。
元将离在马车上闭目养神,等到红叶和乳香回来,才吩咐回府。
这会儿八成于贤娘正和元佑在外面游玩,元将离回了扶风院,换衣洗脸拆头发,而后又去了书房,让乳香点亮了灯,拿起已看过不知多少遍的兵书继续研究。
红叶一边为她捏肩,一边不解道:“姑娘都从边关回来了,还看这些兵啊阵啊的做什么?”
哪怕在边关,元将离看这些也没什么用,她又不可能上战场。
元将离翻书的手顿了顿,抚摸着被翻得变薄发黄的书页,缓缓问道:“红叶,你也觉得女子绝无可能上战场吗?”
红叶一愣,“姑娘,你——”
她手中的动作下意识停下,看着她纤细的后颈,在灯光照耀下,光洁白皙,看起来这样柔弱。
哪怕她知道自家姑娘的实力,也忍不住怀疑,“姑娘在雍都待得不高兴吗?怎么想着战场?”
她不肯说出“上战场”这三个字。
在她自小的观念中,充斥着战鼓声和血腥味的战场,是和姑娘这样的女子无关的。
元将离低声道:“自然是高兴的。”
爹爹安稳度日,没有在战场上出事的风险,娘亲也不必每日担忧,他们一家团圆,连顽劣的弟弟最近都在转好,她如何能不高兴呢?
可是,她又忍不住想起自己年幼时,偷偷跑到城楼边见过的那一次。
西胡骑兵逼到边州城门下,长箭破空,直插云霄。
那么多将士昨日还对着她笑,那日便葬身于城楼,尸体从城楼上跌下去,铠甲重重地摔在地上,只溅起浑浊的血泥——城楼下的血已渗进土中数尺。
那是边州最险的一战,城门险些被破。
最后,是元佑最后一把淬了毒的箭,射中了即将踏进城门的那一名西胡大将。
边州城池保住了。
元将离不知道那一战死了多少人,只知道,来家中议事的将领们,大半换了新面孔。
那一战元佑左腿中箭,扎进骨头,十几年了,现在还会隐隐作痛。
她眼眶有些发热,低声问红叶,“你还记得我们六岁时打得最厉害的那场仗吗?”
红叶一怔,放在她肩上的手骤然抓紧了,良久,才声音艰涩道:“那场仗,是惨胜。”
元将离沉默不语,眼睛看着手里的兵书,想要把这一个个字刻进脑子里,“我只是想要,再遇到那样的境况时,无须像当年那样缩到城楼后,用别人的尸体守卫自己。”
她如今,已能保护其他人了。
……
元将离这日看书到深夜,红叶没有像以往那样劝说,只是默默挑了灯芯,让它烧得更亮些。
第二日,元将离照旧早起练刀,回来时,便见到红叶握着乳香的手捏着柴刀,正指点她如何拿更稳当。
见她回来,乳香苦着脸道:“姑娘,这武能不能不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