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考
李星河在聊天框里输入“那咋整?你就是铁定来不了了呗”。还没发送,起跑线旁的段念就遥遥招手:“李星河,快过来,下一组就该我们了。”
李星河飞快应了声,将草稿删除,又换成“嗯”发过去。将手机丢在堆满矿泉水瓶的长椅上,向起跑线奔去。
“咋样啊?”起跑线后,段念正在活动手腕,向李星河来的方向看了眼,纳闷道:“宋草在哪儿啊?不是说兄弟伙们要一起并肩作战的吗?”
李星河盯着正进行着最后冲刺的体考生们,目光微凝,开始紧张起来:“说门拦着不给进,虽然不能亲眼看到,但他人就在场外。”
段念有些失望地“啊”了一声:“以前都是宋草领跑的,盯着他背影看惯了。”
一旁默不吭声的傅一辛闻言,眸子无神地盯着地面某一处晃神。
李星河目光移动看了眼俩人,一手一边扣住俩人肩膀:“宋草不在,我就是老大。我李星河差哪儿了,跟着爷跑,爷一定把你们带进大学!”
对讲机出声提示可以进行下一组,裁判老师高举发令枪,沉声道:“各就各位,预备——”
众人俯身,暗自蓄力。
体考这天风清云净,碧空如洗。
体育馆建在荒芜城郊,平坦的柏油马路上过很久才驶过一辆小轿车,只有初夏时节的特定虫鸣在各处树冠及绿化带聒噪着。
“咻——”的一声枪响,划破长空。
“跟紧我。”李星河的这句话快得几乎听不清。
一群人如离弦之箭,射出起跑线。
男子八百的满分标准是2分03秒,日常训练时,段念那个滑头老躲懒,嚷嚷着“又不是真正的体考,我最后那次一定死命跑!”
心里缺了那么一股劲,日常训练的成绩也总差那么临门一脚。
但段念一直觉得,不就是八百嘛,跑道上哪怕只剩最后一口气,他也绝不会降低倒腾两条腿的速度。
这最后的冲刺关头,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坚持。
冲过去!
最后一百米!
他妈的冲过去,自己就赢了!
天空火伞高张,下午两点过的温度攀升至日间最高温,段念汗如雨下。
起先他还能听见身后傅一辛的脚步声,但两条腿越发沉重,耳边只有自己不再规律,一次比一次沉重的呼吸。
视线中李星河的背影离他越来越遥远,段念咬着牙,勉力使自己跟上冲刺的节奏。
但几秒钟后,他甚至喉咙间也漫上一股铁锈味。他身旁,就在那一个瞬间,落在他身后的傅一辛居然超过了他!
在日常的训练中,傅一辛的成绩比李星河和段念差一些。所以在体考之前,教练定下的策略是段念跟跑李星河,傅一辛跟跑段念。
但此刻的跑道上,傅一辛居然超过他,将目标改成李星河。
这就证明,他的跑步节奏已经落后于大部队,他可能跑不到满分了。
喉咙像充了血,每一次呼吸都伴着刺痛。
——要不,放弃吧?
不就是拿不到满分嘛,反正体考那么多分,差这两三分没什么的。况且,不是还有高考嘛,我文化课努力一些,不照样上大学嘛。
与其说是说服,不如说是麻痹了自己,段念苦笑一下,放纵沉重的双腿减缓速度。身后的人保持自己的节奏,一个一个超过他。
就三四秒的时间,段念从前排落到了尾巴上。
“——段念!跟上傅一辛,死都得跟!”一道压着怒意的男声响起。
体育场馆南面的那堵墙外有一棵歪脖子树,四米高,正巧对着田径场。
三月底枝桠抽了许多新芽,清透的新绿在一片深绿色中葱葱郁郁,不同层次的绿色彼此交织,在风中轻轻摇曳着。
两个拳头粗壮的树干上,一少年发丝凌乱,蓝白色的校服在攀爬过程中几处蹭上灰尘,被脱下后随意搭在某根枝桠上。
他坐在歪脖子树的分叉上,一双长腿自然地垂落下来,有只手把握着枝桠,固定身形。南面的墙落在他脚下,田径场上的风光一览无余。
宋奕成拧着眉,声音不怒自威,吼道:“段念,给我跟上傅一辛,最后三十米啊!”
间隔一秒,他又吼:“还有你,傅一辛,跟死李星河!”
“你们给我跟死李星河!脚摆起来,快点,快点,冲刺!李星河,傅一辛,段念,加油啊!冲刺,冲刺,段念!”宋奕成眸光死死地盯着终点线的跑道,手握住枝干,用力得发白。
树叶碰撞的声音悉悉索索,少年的声音撕裂,脖颈发红:“高中三年的努力啊,你们都给我——上大学啊!冲刺!”
高考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但选择体育从来都不是一条捷径。
在每个快要放弃的瞬间,选择再坚持一下,那本身就是了不起的行为。
我们都是铮铮的勇士。
枝繁叶茂的树荫下,禾南暂停了计时器,“到,两分零三,他们都冲过终点线了吗?”她抬眼向坐在树枝上的宋奕成望去。
仿佛也进行了一场冲刺,宋奕成鼻尖上渗出汗,闻言他轻微皱了下眉心:“李星河和傅一辛应该没问题,段念刚好卡在那个点,可能过了,也可能慢上零点几秒,或是零点零几秒。”
若是真慢上不到一秒,那确实可惜,禾南盯着南面的高墙,真诚地祝福着他们:“希望他们都能有个好结果,不留遗憾。”
树梢上一声轻笑,宋奕成泄力,肩抵靠树枝,偏头看向还瘫在田径场上的三人,一动不动,仿佛是被阳光晒透的腌菜。
段念大字形地躺在地上,一朵浮云被风吹散形状,毒辣的阳光很是刺眼,他眯起眼睛只留一条缝。
片刻后,他踹了一脚李星河:“总算活过来了,我感觉踏马最后冲刺的时候都窒息了。”
李星河懒洋洋地抻了下脚丫子,而后一动不动,只有还急促的呼吸声。
傅一辛翻身坐起来,指着南墙的那棵歪脖子树:“刚刚喊的是宋草吧?还是我幻听了?”
李星河“嗯”了一声,言简意赅:“是宋草。”
顾念霎时间情绪激动:“幸亏宋草吼那几嗓子,我当时场上节奏乱了,居然就踏马破罐子破摔。我现在都想扇自己两巴掌,真是脑子进水了。”
傅一辛紧接着说:“我就说你冲刺怎么没冲起来,所以我直接把你超了,跟李星河。”
顾念挠了下后脑勺,也翻身坐起来:“宋草就在体育场外等着呢,走,找他去!”他又踹了下装雕塑的李星河:“起来,是男人不能说不得行。”
李星河扯着嘴角,伸出只手:“这次是真没力,拉我一把。”
顾念骂骂咧咧地拉他起来,傅一辛拿起长椅上的背包,将三人的手机和矿泉水瓶收进包内,离开了田径场。
田径场离体育场大门不远,步行五六分钟的距离。
三人踏出大门的那一步,不约而同地吐出一口长气,像是重见天日的犯人,卸下过往三年光阴的沉重包袱,又像凯旋的勇士,打了场酣畅淋漓的胜仗。
“接着。”宋奕成朝他们一人扔了一罐可乐。
段念一把接住罐装可乐,边揽过宋奕成的肩:“还是宋草懂,这大汗淋漓的奔跑后,怎么能缺了一瓶快乐水呢?”
傅一辛举了下可乐罐,笑着说:“谢了,宋草。”
李星河眼尖,注意到跟在宋奕成身后的禾南:“哎呦,班长也来给我们加油啦,谢谢班长!”
禾南点点头:“你们跑得不错啊,我在场外给你们计时了,成绩都很漂亮。”
顾念立马起劲了,立正道:“报告,我二秒零三,压线冲刺,满分的成绩,也就是说……”他拖着尾音,蓝天下猛地跳了一下,“——我能上大学了!”
傅一辛性格沉默寡言,此刻也笑得灿烂:“我一分五八,这是我跑八百最好的个人成绩!我从来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能跑出这样漂亮的成绩。”
他嘴唇嗫嚅了一下,眼眶里有着亮晶晶的泪花:“谢谢宋草,谢谢你李星河,谢谢你段念,还谢谢今天给我来加油的班长,谢谢你们。”
李星河拍了拍傅一辛的肩膀,朝宋奕成说:“我一分五零,不好意思宋草,破了你在学校的最好成绩。”
他说得谦虚,笑得却十分嚣张。
宋奕成手指猛地捏了下可乐罐,罐身出现个浅浅的凹陷。他视线环视过这一圈人,感慨道:“真好,你们都能上大学了。”
他们三人齐齐围了上来,还不忘站在宋奕成身后一步的禾南,五人在空旷的草地上围了个圈。李星河纠正宋奕成的话:“不,是我们,我们都能上大学啦!宋草,班长,你们高考肯定能一路杀出重围的!”
“来来来,就着快乐水,干一杯!”
顾念一手按住快要磕到一起的罐子,抢过李星河的可乐罐,连同自己的,一手一罐使劲上下摇晃。半晌后,他坏笑着说:“来来来,干杯,干杯!”
不知道他俩中的谁,率先拉开易拉罐,膨胀的液体“呲”地一下尽数喷开。泡沫顺着罐壁,连绵不断地滴落到草地上。
烈阳撒在那棵歪脖子树,片片树叶被风吹动,如浮光跃金。
斑驳的树荫下,一群少年笑得灿烂无比,就着不断冒泡的可乐,和远处聒噪得一如既往的蝉鸣,构成了那个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