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机会爱
杨淮禹手头有一张照片,是好不容易又得顾佳音消息,他嘱托国内的朋友偷偷拍下的。
特地调了时差拨通跨越大洋彼岸的电话,那边接通时赵二的声音也有些难以置信:“淮禹哥,怎么给我打电话了?”
“赵二,听说佳音回学校了,你能去帮我看看吗?”客厅天花板装着星空顶,屋子里不明朗的光线下他的神色难得有些急切,隔着手机赵二看不见,但落地窗的玻璃却没法将他自己欺骗。
“好,淮禹哥,明天我去帮你问问。”
于是那个夜里,他再一次失眠,只是这一回他带着些许期待,离了自己她过的好吗?加州百无聊赖的日子总算有点盼头。
那已经是半年前了,她刚去市图书馆做义工,才报道第一天,消息就传到杨淮禹耳朵里。照片上的她,人静的很,在沉暗旧书架间,老旧小木梯上,初春和煦日头的光斑里翻看线装书。穿着件鹅黄色厚毛衣,头发长了很多,腿上还搁了一本笔记,他知,她一向有手抄笔记的习惯。
后来好多个日夜,他喝醉以后就去钱夹里掏这张照片,对着照片说些胡话,说了什么醒来他也不再记得,就小心翼翼又把照片装回去。
“你说佳音啊,她日常不和人说话,大概只和书亲近些。”这是杨淮禹特意在饭局问起顾佳音,图书馆馆长的评价。
他竟不知,她变得这样安静了。
顾佳音照常在图书馆看书到晚上九点半,两道题一直没解出来,正值图书馆闭馆,她烦闷地收了东西出去。图书馆一楼放着学生历年的论文存档与各种卷宗,因此真正对外开放的自习室都是从二楼开始。
出了图书馆大门还要走一层长长的室外楼梯,苏漾就在楼梯尽头的树下等她。手上提着给她买的夜宵和一杯热气腾腾的红枣桂圆牛奶。
当时她决定考研,又负担不起昂贵的自习室费用,挪海市寸土寸金的地段,她也不可能挤在和合租室友同住的不足八平米的房间里看书。一通打听才见到学校论坛有人留言说,图书馆最近缺人手,去做义工的话毕业的学长学姐也可以回来随意使用自习室。
“我送你回去。”苏漾把热牛奶递给她,伸手去接她肩上的包。“好重,今天又学了很多吧,我们佳音真厉害,今年一定能考上的。”
“今天有两个题没看懂,看了武忠祥和李林老师的视频都没用,就是不会。”难得在苏漾面前抱怨,苏漾也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真实的顾佳音。
“什么题这么难,拿给我看看。”
顾佳音就在苏漾提着的包里找资料,拿出本红色练习册,翻开折角那一页说:“红笔圈的那两个题。”
“哟,傅里叶级数,佳音你学的好快啊。”
东大巍峨图书馆正对一条双向十二开车道,延绵至学校正大门,两旁种常绿植被,又夹杂层层叠叠的银杏。
银杏树叶已经开始泛黄,晚风吹过就簌簌跌落枝头。杨淮禹坐在车里抽烟,四下昏暗只有路旁几盏夜灯亮着,他指尖闪着红光的烟头徐徐冒着烟,熏在他脸上神色也不那么真切。
顺着他目光看过去,能看到图书馆不远处,一对年轻的情侣蹲在花坛旁就着一盏白盈盈路灯看书。苏漾执笔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见顾佳音终于点点头他就满足地笑起来,收了练习册拉着顾佳音的手朝学校外面走去。
其实他的车不难辨认,这是他与顾佳音相恋时她最爱搭乘的一辆,她理应一眼看到才对。
两人身影渐远,再也见不到时,他才终于启动汽车,一脚将油门踩到死。
汽车驶到市区,就卷起人声,到后半程居然塞起了车。他降下车窗,晚风就夹杂着鼎沸人声扑面而来。
等红绿灯的间隙,杨淮禹疲惫靠在汽车椅座,余光瞥见副驾驶摆放着的芒果慕斯,那是顾佳音最爱吃的甜品,只城南有一家在卖。
想人想的紧,就说服自己再去见一见她。今夜见到,他更明白,此一生,多半是没有机会爱了。
回国以后,杨淮禹母亲催着他回家住,每天来来回回好几通电话。当天晚上洗了澡,手机又催命般响起,松松垮垮的浴袍披在身上,头发仍然滴着水珠。
他擦干手接起电话,本就心情不佳,眉目恹恹:“妈!”
“淮禹,明天我让李叔来给你搬东西,一直住在外面像什么话?”
“随你吧。”
“还有,公司的事回来和你爸当面聊,别总是发邮件,他是你爸。”
“嗯。”回国以前的期盼都落了空,杨淮禹也不想再争辩。
他靠在床头,嘴里叼着烟,腿上搁了台笔记本电脑,修长有力的手保养得极佳连指甲也锃光瓦亮,不急不慌地敲着键盘,回复着工作邮件。
忙完工作已经深夜,他就着床头的冷水吞了两粒安眠药后合上了眼。枕旁熏了些檀香,隐约有些像顾佳音身体上的味道。
床的右侧有一大大的露台,以前顾佳音偶尔住在这里时,会赖在露台上吹风,到了夜里黄浦江沿岸的高楼就会升起霓虹,每夜都是富丽堂皇的灯光秀。
顾佳音会指着江上缓缓前行的邮轮回头对他说;“淮禹,两千块坐一次,你什么时候带我去?”他就自电脑屏幕前抬起头,嘴角或有一丝微弱的笑意:“得了,你若有本事说服我妈成了杨太太,以后买一艘送你还不成?”
后来他去加州,这套房子留给了顾佳音,但杨淮禹知道自他离开不久,顾佳音就搬走了所有东西。他频频联系公寓的物业,反复叮嘱做卫生时不要变动原本的布局,总想着有一日他们又会回到这里。至少,她曾经那样爱他不是吗?她会原谅他的。
心口又开始隐隐作痛,这种感觉在离开佳音后不久就开始袭来,起初他还能受着,但愈演愈烈像钝刀子绞在心口,到如今已经难以招架。
知道自己今夜又睡不着,他索性下床去到露台上吹风,微微弓着上半身,手撑在围栏上,呆呆望着江面的船只和邮轮,回过神来时才抖了抖烧到指尖的烟。
苏漾把人送到小区楼下,就把佳音的包递给她,“早点休息,佳音。”
“再见,苏漾。”顾佳音挥手,刚迈开腿又被苏漾拉回来,额头不偏不倚撞到苏漾胸口,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瞪他:“干嘛?”
“佳音,抱抱你。以后说再见不要这样潇洒。”他抬起手臂圈住她,“佳音,谢谢你愿意做我女朋友,我以为那天你会拒绝。”
顾佳音埋着头,纤细手腕搂住苏漾的窄腰,鼻尖竟然有一些酸。忽然想起某个人,穿白衬衣亦是这样的肩,这样的背,但那个人说:“佳音,分别时应当体面,洒脱些不好吗?”
“突然想明白了要珍惜眼前人。”好郑重地,她说:“苏漾,谢谢你。”
半年前认识苏漾时,也是在图书馆,一束阳光照进书架缝隙,他寻到工作台来问她有没有西方哲学史推荐。
她摇了摇头表示不知,又说可以帮他查一下图书馆藏书。苏漾恰好瞥见她倒扣在书桌上的那本《悲剧的诞生》,觉得她的拒绝毫无说服力,就笑着追问;“可是,你在读尼采啊。”
顾佳音挽起厚毛衣,露出的胳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划痕,显而易见这是大病初愈的人。
苏漾敏锐看到,那些伤口不算触目惊心,但他再也忘不了这个苍白脆弱的女孩。
那段时间实验室没有任务,他常常到图书馆看一些闲书,偶尔累了就去接杯热水,站在楼道拐角处喝。
好多次他都看到顾佳音,苍白到有些病态,倚在栏杆上,背对着他抽烟。她抽烟时不要命地往肺里吸,看得他心惊,这烟有这么好抽吗?等她转身,苏漾就收回视线,装作无事地继续靠在墙边喝水。
有一回她终于注意到他,停在他面前说:“今天,热水器坏了,水烧不开,你别等了。”
然后,他们才算相识。
两人熟络以后,苏漾会频繁约她出来吃夜宵,拒绝的次数多了佳音也会赴几次约。两个人逛学校后面的美食街,紧密排列着的三轮挂着各式的暖色灯牌,走到半程,他们自一位卖馄饨的老奶奶面前停下。
铁锅里汤底浓烈,薄皮馄饨在沸腾中翻滚,三轮车顶架一盏白炽灯,灯光下食物鲜亮可人。
他们相向坐在随意支起的木桌旁,馄饨煮好后用纸盒装着端到面前,面上随意浮着几粒葱花,腾腾热气淹没两人的面颊。
“佳音,起初认识时,觉得你真是个怪人。”
顾佳音抬头看向他,唇角微微勾起,表示对这个话题感兴趣。
苏漾极为畅快笑一笑,把勺子递到她面前,“佳音,那时的你不如现在鲜活,每天我到图书馆都先张望一下工作台有没有你,真怕哪一天你就不见了。你对这个世界像是没有留恋。”
“呵,因为我什么也不需要。”顾佳音捧起碗来喝一口汤,脸颊透着微微的嫩粉色,歪头也跟着笑一笑。
“佳音…”苏漾欲言又止,目光虚虚看了一眼顾佳音的手臂,那里遍布伤痕,或许男人天生就带有救人情结,他好想予她一个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