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宋蟾光心烦地想,那时候他们远在青州,阿四没去过京畿洛阳,一时弄错也是有的。
四下里沉寂,一双修长瘦竹似的手握着书卷,是刑狱方面的各色志、录,明日大理寺卿潘俊修约他去京西的一处山头复勘一桩旧案,他一个大理寺少卿总不好太草包外行了。
大理寺少卿啊。
他心想:从四品的官呢,掌建康城的护卫、刑事,新帝可真大方。
宋蟾光万万没想到一来建康就得了这么高的官职。
只是翻了半天,他嫌弃书本枯燥乏味,竟双手支在书案上睡着了。
子夜时分,许是睡前想着她,宋蟾光又梦到当年救他的女童了。
梦中,他半是昏迷地躺在草丛里,一名女童正在揭开他身上被血水脏污的衣裳。
肉滚滚的手指在他胸腹处划拉一圈,无比严肃地对她说道:“我爹说你是权贵家的逃奴,要是以后有人问起来,千万不要说出你的身份,会给我们惹上麻烦的,记住了吗?”
好。
宋蟾光在心里点了点头。
她又往他嘴里塞了一颗糖。
很甜,可当他想张开眼睛看一看她的模样,她却扬起手狠狠地抽了他一鞭子,跑了。
他又被她抛弃了。
宁静淳朴的村头,一只半大的乌云盖雪猫从身前跃过,光影浮动似一道幻景,哪里又有什么小小娘子。
之前诓他,说要带他走的小小女童的分明是小野猫变作的吧,看吧,鬼魅精怪惯会捉弄人的,这不又骗了他一回。
数不清这是十年里第几次被她丢下了,宋蟾光怒火中烧,一个激灵醒了。
五更天,一轮满月垂挂天空,天色微曦,庭院沉浸在清风明月里,窗棂也笼着一层淡淡的光泽。
脑中一阵清明闪过,宋蟾光豁然坐起身来,声线清肃沙哑:“阿七。”
“郎君要起床更衣吗?”外头守夜的小厮阿七打着哈欠进来道。
“嗯。”宋蟾光目光微敛,命他去备香汤沐浴。
今日是三月初九。
阿七记得他首日上任要跟着大官儿去巡城内城外,想来这两日城中外出的贵女多,得花一番功夫拾掇得鲜亮些才能招姑娘家的眼,忙响声道:“是。”
一早晴空朗朗,空气中漂浮着阵阵花蕊的幽香,地上能看到成行的翠竹摇曳的影子。
孟令姜带着婢女雇牛车来到离城仅有四五里地的辛村,村子里人烟稀少,举目只寥寥数个农人,到处是杂草矮丛、水塘,连条大路都没有,荒凉得让人意外。
云华拦住一农人问道:“老伯,这里的田地在哪儿?”
老伯一连茫然,听不懂她的北地口音。
孟令姜笑着用江左吴语又问了一遍。要说她怎么会说当朝的江东方言——吴语呢,这事还得说巧,她上辈子恰好是江南人,这辈子跟着孟家南渡来到建康城第一天,听到街上当地人用吴语叫卖,她一下子就听懂了,方言没怎么变,竟然没怎么变!语言无障碍,她喜极而泣。
老伯这才用手往东头一指:“那边。”
两个婢女看着孟令姜齐齐一愣:“女郎会说吴语?”
听说大司马柳家自到了建康城之后就请了当地的先生教族柳玄说吴语,到现在了也才能听懂罢了,他们孟家请不起先生,女郎竟无师自通说的这般流利,比柳世子聪慧太多,这婚事成不了也不算毫无道理,他哪儿配得上她们家女郎。
这么一想,先前的遗憾竟减少了多半,几乎快没有了。
“时常在街上听到当地人用吴语闲聊,”孟令姜说道:“听多了自然就会说了。”
云华和芳芽陷入深深的困惑:“……”
可女郎不经常出门的呀。
孟令姜步行走到村子东头,才发现一片水田,田里有农人在除草,走近一看,他们并不是光除草,还要拔掉一些水稻秧苗——当朝江左的水稻种植用的是种子直播的办法,播种的时候难免多撒一些种子,长出来的幼苗往往很稠密,农人少不得要将多余的水稻苗拔除一些。
到了宋代以后,农人先在苗圃里播种、育秧,等秧苗长出来后在移栽到稻田里的种植方式叫插秧。
后世多用插秧的方法来种水稻。按照后世的经验,直播省事,插秧高产,各有各的优缺点。
孟令姜看了一阵子农人们的劳作,跟一位在田垄上的农妇搭讪:“大嫂,你种了多少亩田地啊?”
农妇说道:“我也不晓得详细,一年种多一年种少的没个定数。”她拿汗巾抹了一把脸:“这地是我男人以前在家的时候垦出来的,他死了后我身体不好种不了那么多,有些荒了。”
他们的地不是朝廷按照每家每户的人头数分的,而是他们自家垦出来的。建康地广人稀,先前这里的郡守鼓励农户垦田种地,谁家垦的田多,家中的壮年劳力多,谁家种的地就多。
孟令姜一边听一边点头。
农妇指着挨着她家水田的一块地说道:“这是郭家的田,开春才整出来,没想到上个月他们家男人忽然死了,他媳妇儿才生下娃儿没法子下地,这么放一两年也要荒了。”
孟令姜顺着她的手指看去,那是一块狭长的水田,四五亩大,平平整整的却没有播种,不见有苗长出来。
草却探出了茁壮的头。
云华心思活络:“她既不种了,这地卖吗?”
芳芽给她使了个眼色:别人家都是随便垦的,咱们花钱岂不是太冤种。
云华还了她一个白眼:要是这么容易,女郎为什么带银子出来买田。
三月初田里种植的是一种叫“蝉鸣稻”的早稻,看这名字就知道,这种稻子是在蝉鸣最嘹亮时,七月份成熟的。
七月熟,现在播种都来不及了,何况垦田。
哼,你要是不会说话,其实可以不说。
农妇和芳芽的反应也是样,愣了一愣:这年头买田地的人可不多。
到处是闲田、荒地。
“哟,这个……女郎去问郭家媳妇吧,”农妇说道:“她生产后身体不好,日后想来也种不了地,要是知道这几亩地能换成银子,不知道得高兴成什么样儿。”
去哪个庙了烧了高香吧。
孟令姜:“她家住在村里吗?”
农妇望着不远处盖在一起的低矮房子,说道:“从头数第二家就是。”
村里约有二十多户人家,都是差不多的院子。
孟令姜默默记下。
和农妇聊了会儿,等人家重新干活的时候她起身,在田间转了转,这里的人家多数守着几亩水田,一年种两季水稻,收成做一家人的口粮就绰绰有余了。
她想起来司马迁在《史记》种说的:“……地广人稀,饭稻羹鱼……是故江淮以南,无冻饿之人……①”
说的是这里靠着种植稻米和江河的鱼,家家户户可以温饱,饿不着。
后一句则是“亦无千金之人。”又说这里的人种田不多,又没有商贾来往,因而没有饥馑的人,但他们不爱积聚,平常人家较多。
不像吴地有那么多名宗大族。
主仆二人从田间地头折回村子,芳芽问孟令姜:“女郎,就算咱们买了田地,谁来种啊?”
她们吃不吃得了苦是一码事,谁都没有种过水稻毫无干农活的经验,会抓瞎的。
“咱们出城的时候城门外聚集了一些人,”孟令姜说道:“我看着像是北地的流民,回城的时候打听打听。”
要是有流民南下,想来有不少人会卖身为奴,或投靠到大户人家做工,寻个安身之处的。
人手的事倒也有办法。
她走到郭家的家门口望院中望了望:“姐姐在家吗?”
屋内的年轻妇人——吴氏正在敞着衣衫哺乳,她本要把人拒之门外的,听见是道温婉的少女声,叹了口气说道:“女郎有事吗?我还在月子里,恕不能开门相迎。”
孟令姜:“我只带了两名婢女,没有男子同行,可否进来打搅片刻?”
好大一会儿,吴氏左右手各抱着一个未满月的婴孩,出来说道:“女郎快进来吧。”她生的是双胞胎,月子中的她脸颊凹陷眼下全是乌青,一看就没吃好睡好:“不知女郎是哪里人氏?”
孟令姜说她是从北地迁过来的人家,而后单刀直入地道:“方才去田里走了走,瞧见你家的地闲在那里无人耕种,不知今后是怎么打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