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夜幕降临,城中渐渐点燃万家灯火。
再来客栈的伙计将燃起的灯笼挂回屋檐下,又匆匆回到大堂招待新客。
晚风吹得灯笼晃动,明灭的昏黄烛火拓落在写满墨黑字迹的宣纸上。
岁铃就着灯火将周胜的消息读完,便听到祁翊说:“听闻周胜今夜会在醉仙酒楼宴请锦城富商。”
“多谢,”岁铃将宣纸折叠起来放于袖中,又费力仰头看他,“把手给我。”
祁翊乖乖伸手。
少年的手同他的脸一样漂亮,骨节白皙修长,掌心如上好质地的暖玉,没有半点的瑕疵损伤。
果然是长安来的贵公子。
岁铃怕伤到他,小心翼翼将蛊虫引出他指尖的伤口,收回自己袖中。
“可以了。”岁铃松开祁翊的手,又在怀中掏出三张千两银票递给他。
祁翊没有接。
“我只有这么多钱了。你要是嫌少的话……”岁铃咬咬牙,说:“我昨夜还在刺史府顺了些名画瓷器,你要是不怕被官府抓的话,我可以都给你。”
其实这三千两银票也是她在刺史府拿的,只不过银票上没有名字而已。
“不用给我钱,我也不要东西。”祁翊拒绝。
岁铃迷茫,“那你要什么?”
祁翊蹲下身,跟她平视,“你也帮我办件事吧。”
“什么事?”
“还没想好。”
“……哦,”岁铃将银票叠好放回自己的怀里,咬了口糖葫芦,酸甜的山楂刺激着味蕾,她舒展开眉眼对着祁翊说:“那你想好了来找我,我不喜欢欠人情。”
祁翊答了声‘好’。
岁铃又埋头咬了颗糖葫芦,才朝着他挥挥手,“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她也不等祁翊回答就迈步离开。
穿堂风拂起小姑娘的发丝衣袂飞扬,祁翊看着她从灯火万家走进黢黑深巷。
他想到了满城的通缉令和赵刺史满门两百多人性命,终究还是轻叹着开了口,
“岁铃,”
岁铃鼓着腮帮子回头。
少年立于灯火下,身姿如挺拔松竹。岁铃听见他说:“今夜恐会落雨,早些归来。”
她愣了下,遂又举起手中的糖葫芦摇了摇,示意着自己知道了。
*
戌时三刻。
锦城没了白日里的热闹喧嚣,只有簌簌夜风刮过空旷街道,留下仿若悲鸣的呜咽风声。
城南废弃街区,一辆马车飞驰驶进深巷,车轱辘碾过坑洼路面,挂在一侧带有‘周’字的灯笼左右摇晃不停。
正在破屋里熟睡的老乞丐被吵醒,环顾四周后见无事发生,遂又再次倒头睡到在稻草垛上。
乌云渐浓,寒风凛冽。
马车缓慢走进黝黑深巷,马鼻喷出热气,停在了原地。
“铮。”
白嫩指腹压在弦上,琴声乍响,打破了夜晚的寂静。
岁铃盘腿坐在破旧屋瓦上,指尖轻拨琴弦。
琴音不成曲,嘈嘈切切且怪异。像在胡乱弹奏,细听又像是什么奇怪的召唤咒语。
琴音未绝,周遭林中似有‘嘶嘶嘶’群蛇苏醒游动声。
很快,各类伏蜇黑暗的毒物在这诡异琴音中相继醒来。
它们前仆后继地朝着马车蜂拥而去。
马车内,吃醉酒的周胜一睁眼就看到周围爬满了毒物。他惊慌失措跑出马车,却被眼前的场景彻底惊吓到了。
铺天盖地的毒物将马车团团围住,有数条小蛇沿着他的后背攀爬上,绕到了他的脖颈,阴冷湿滑瞬间席满周胜全身。
这时,诡异琴声停止,狂风骤起。
屋檐之上,突兀传来冰冷刺骨的稚□□音,“来人可是周胜?”
“我是。你又是谁?”周胜抖如筛糠惊恐大叫,“我胞兄是冀州节度使周善德,识相的劝你别在这装神弄鬼,不然……啊!”
绕在颈间的毒蛇瞬间绞紧,周胜被勒得窒息到满脸通红,躺在车板上拼命挣扎。
琴声再次响起,颈间毒蛇松开桎梏,温顺地趴在周胜肩头,像条逼真的围脖挂饰。
“三日前,你可有在城东凌霄楼发布‘窃取赵刺史府密函得赏金两百两’的悬赏?”
周胜张嘴结舌解释:“……是我发的。”
胞兄答应他,只要能拿到赵刺史谋逆的罪证,那他便能成为下一任益州刺史,故此他才发布悬赏委托他人。
“昨夜,接你悬赏之人将密函带回来,你为何让属下杀她?”岁铃质问。
周胜不太明白她的意思,昨夜他喝醉酒早早就睡了,哪有杀什么人。
转念一想,胞兄同他模样相似,近日来信说要秘密来锦城与他相见,难道是胞兄做的?
思索至此,周胜了然直言道:“能接这种悬赏的都是不要命的下等人,想杀就杀了……”
嘴边的话还未讲完,落在他双腿上的毒蝎毫不客气张嘴咬下。周胜的双腿瞬间没了直觉。
来不及呼喊,颈间毒蛇爬入他的口中,话语被堵了回去。
“你给她喝的那杯酒里,可是下了毒?”岁铃彻底失去了耐心。
前方树影晃动。周胜瞧见了屋顶上跟七弦琴差不多高的小女孩。
竟是这么个小女娃娃?他不屑地呜咽着,“没有。”
岁铃:“嗤。”
下一秒,诡异琴声再次乍起。周遭毒物皆露出獠牙,咬上了自己的盘中餐。
岁铃面无表情盯着被毒物啃咬的周胜。
与中蛊虫而死不同。
被毒物咬死,就算再怎么查,也查不到她头上。
毒素发作不过转眼,周胜很快便开始口吐白沫,双眼涣散。
临死前,周胜看到那女童抱着七弦琴落在地面。
翻涌的压城乌云聚积在她头顶,外表稚嫩无害的她,却如勾魂修罗踏着尸骸走来。
“记住了,”毒蛇盘踞在肩头嘶嘶吐着蛇信子,她居高临下俯视脚边蝼蚁,“我叫岁铃。”
周胜讲不出话,惊恐地瞪大双眸,彻底断了气。
岁铃指尖轻拨琴弦,周围聚满的毒物听到琴音后,有序退回来时路。
未到一息,旧巷中恢复寂静,哪还有半只毒物的影子。
她放下琴,在周胜身上仔细找解药,结果找了半晌,解药没瞧见,倒是找着不少的鹿茸丸和寒食散。
难道真的没有解药吗?
岁铃低头看了眼自己迷你的小手,眉头紧锁。
周胜已死,她是报了一剑被捅穿的仇,却也彻底断了线索。
她不知道这变小是不是因为被下毒的缘故,只能先试着看能不能靠蛊虫解毒。
岁铃足尖跃上屋檐,却见万里苍穹上黑云翻墨,风雨欲来。
陡然,有豆大雨滴落在眼睫上,她眨了眨眼,雨滴顺着卷翘睫毛坠落,消失无踪。
还真的下雨了。
听着雨滴拍打声,岁铃脑中莫名冒出了临行前祁翊的话。
对哦,现在她在中原还认识了祁翊,实在不行的话,就再请他帮个忙吧。
想清楚的岁铃总算是松了口气,趁着雨还没下大前,踩着瓦片悄无声息飞掠过重重屋檐,朝着再来客栈的方向回去。
然而,急着赶路的岁铃并没有发现,在她身后的义庄方向燃起了浓浓黑烟。
*
等岁铃回到此前住的客房,屋外雨势倾盆直泻,她拍拍身上溅到的雨水,顺势关上窗。
雨声被隔绝在窗外,房间内瞬间安静了些许。
她喊小二备了热水和饭菜,待吃饱洗漱完毕,方才盘腿坐在床上用蛊虫去毒。
苗疆有千万种蛊虫,有能杀人于无形之中,自然也有能解百毒的。
她自幼便在蛇蝎相伴下长大,更与万蛊厮杀安然无恙爬出蛊池,早就练成了万毒不侵的体质。
照理说,这世间不可能再有毒能够毒倒她。
将内力在体内运行小周天,果然没有发现任何奇怪毒素。反倒是在心肺处发现了只已死的奇怪蛊虫。
岁铃将这只奇怪蛊虫引出。
蛊虫温顺无牙,呈玉色半透明,接触到她掌心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为了一滩水。
“这是……什么蛊?”
岁铃拿手帕擦干净掌中水渍,彻底陷入了沉默。
她学到的都是些现存蛊术,至于那些古籍中的,能学的她都学了,学不了的也只了解过片面。但似乎都没有写过关于这条奇怪蛊虫的。
难道是哪里有遗漏了?
还是她的变小,是跟这条奇怪蛊虫有关?
这条奇怪蛊虫又是什么时候下在她身上的?
困意压着重重疑惑,岁铃裹紧身上的被子,终究还是抵挡不住地彻底睡去。
翌日。
天不过蒙蒙亮,客栈中的鸡便开始扯着嗓子鸣叫,街道上络绎不绝的赶早小摊贩们扯着嗓子叫卖。
岁铃在苗疆习惯了安静的睡到自然醒,这下是被吵的彻底睡不着觉了。
她烦躁地抓抓头发,打着哈欠赤脚下床,去洗脸清醒清醒。
冰冷刺骨的冰水扑在脸上,神识总算是清明了不少。
岁铃伸手拿过洗脸布,却被脸盆中自己的手给彻底惊到了。
白嫩纤长,不似昨日的短小可爱,倒是跟她此前正常时的无甚区别。
“!!!”
岁铃丢开洗脸布,扑到屋中的梳妆镜前。
冷感妩媚,就算刚起床不施粉黛也像极了话本里不是什么好人的蛇蝎狐狸精。
这确实是她长大后的模样没错。
她变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