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涌
“停车！这条路有问题！”
董静语突然大喊，前排开车的司机却并不慌乱，有条有理地减速停车。
“怎么了？董书记。”司机并没有转过身，董静语只能看到他线条干净的一点侧脸。车子上只有他们二人，司机穿着一件不宽松的运动装，肌肉线条连绵坚韧，肩平背直，整个人的气势含而不露。
但董静语素来心细敏感，还是能从对方刻意压抑的男性荷尔蒙中感到一点威胁和凶险。
毕竟此地荒山野岭，离最近的村镇怕是也有百公里，对方又是压倒性的体能优势……
董静语淡然自若地面露微笑，掩盖下背后的寒意。
她这个驻村扶贫女书记才上任第二天，不会就要被当地黑恶势力直接套麻袋解决了吧？
脑子里闪过一系列扫黑除恶热播剧的画面，她神色不变，慢条斯理地开口说：“言总，咱们是不是走错路了？”
前排开车的言宁，是她来开展扶贫工作的这个村里的重点项目老板，前任书记在饯行宴上拉着她的手说：“静静啊，我在安心村三年没什么别的成果，就只给你留下言宁这个神仙，你可千万把他看住了。”
言宁年纪不大，却和前书记战友相称，董静语来之前查过他的资料，这人是转业军官出身，放弃工作安置选择自主创业，也不知被谁忽悠的，跑到安心村这个贫困村投资建厂。
董静语对这个项目其实并不十分看好，所以当村长拿着项目厂房扩充用地的文件要她这个书记签字的时候，她只是一边把文件收下，一边含笑说：
“下个月省里要来检查资源环保，我正想着下午去看看村里的林地耕地实际情况自查一下，顺便也看看言总这厂房的具体选址，咱们再把文件给领导报上去，领导问详情的时候我也不露怯。”
她本就年轻，一番话说得低姿态但底线明确，村长是个粗人，当即就不高兴地说：“董书记想看就去看，不过我下午有事，就不陪你了。”
跟着又来了个先兵后礼，午饭后工厂老板言宁就开着他那辆沃尔沃到村委门口来接她。
她匆忙间抱着地图和仪器就上了贼船，一路和言老板一边尬聊着，一边对着图纸上的坐标记笔记。
就这样车子的走向逐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等她发现土壤颜色明显改变时才警觉走错了路。
“董书记，咱们一路不是照着定位仪走的吗？”言宁一开口就是一句看似无辜实则尖锐的话：定位仪一路都在董静语手里，路线出错也是她自己的问题。
董静语碰了个钉子，她放下仪器，抬头对着后视镜中言宁刚好能看到的角度说：“学长，是定位仪的坐标初始校准出错了，但是我大概估算了一下，咱们现在调头走就行。”
这番话一来是警告对方不要轻举妄动，她此时并非是束手无策，另一方面也是硬中带软，套近乎打出一张感情牌。
果然，言宁听了她的话，转过头来，露出那张精致又冷情的脸，笑了一下，暖琥珀色的眼瞳中也不知有多少是真情：“我就说看董书记眼熟，果然你也是江北中学毕业的吗？”
董静语做出十分真挚的笑容来：“是呀，言学长，我当年还暗恋你来着呢。”
这话半真半假，毕竟高中时期的言宁，确确实实是全校女生的白月光。
只是高中时的董静语满脑子都是什么星辰大海诗和远方，与每天在篮球场惹得女生围了好几圈齐声尖叫的言宁，并未有什么交集。
想不到十年后，校草成了村企业土老板，中二少女成了扶贫村干部。
而且还互相看着不对付。
董静语知道自己这个女书记并不受欢迎，她在市里省里都没什么资源，看着也不像是能艰苦奋斗脚踏实地干活的人，从进村开始村长他们就明里客气暗地里使绊子，要看账本就说会计生病住院了，要看资料就说还没整理好……
要看土地情况，竟然直接在定位仪上做手脚，这那帮人还真够狠啊，她心里暗骂。
“董书记，之前你跟我说还有十公里就能到加油站，车上的油只能走十公里了。”
董静语这回绷不住了，赶紧直起身子凑过去看仪表盘，果然是油量只剩一格。
言宁还在那边解释着：“上午刚开车去省里买材料，才回来村长就让我去接你，没机会加满油箱。”
……董静语心说，你们肯定是故意的！
这地界太过偏僻，手机没信号、车载导航上都没有地图标记，全靠她手里的纸质地图和定位仪手动定位，之前为了稳住言宁，她才说已经心算出了正确路线，其实自己心里知道这话的水分大得很。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车还要没油了。
真往回走肯定是要半路抛锚。她这才顾不得人情往来的虚伪，抬起一只手不容置疑地说：“你先别说话，我要好好计算一下。”
刚拿起纸笔来，她又补充了一句：“你工厂的选址咱们刚刚看过了没有问题，我回去了就签字。”
这句保险上完，她便不再分神去担忧言宁是不是村长派来杀人灭口的，专心根据眼前的地貌在地图上找对应的坐标点来推算路线。
反正言宁真要动手，自己跑也跑不掉，这家伙中学的时候就是全市田径冠军。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认真计算坐标的董静语无瑕去看天边绚烂的晚霞和不知有多遥远的炊烟。
她也没精力注意到，言宁还在看着她专注认真的脸。
等她从地图和算纸中抬起头，长舒一口气，说：“言老板，咱们往东走，七公里后能上国道；或者往东北走，十公里后，有个加油站。”
言宁开口问：“所以？”
董静语冷静地说：“开车，往东北走。”
言宁启动发动机，车载导航提示未找到当前地图，只显示一片茫茫然的经纬纵横线条。
天已经黑了，只有车灯照在旷野中。
董静语掐紧地图，仔细地盯着车窗外的地貌做比对，因为紧张体温升高，她能闻到自己身上的香水味儿扩散开来。
孤男寡女，这可不是个好的暗示，幸好开着车窗。也是这一分神，让她注意到言宁的车子十分干净，这种干净并不只是外在，她自小对气味十分敏感，言宁车里的气味是无机的，就不像一个男人，还是一个十分健壮的男人的车。
她从前的工作中也见过不少转业军官，他们身上一板一眼都是经年训练后的锋利，就像她从前的老处长，整日里一副乐哈哈不带脑子上班的样子，但是只要被叫到名字时，就会瞬间肃目敛容绷直身体喊出一声“到！”
然而言宁虽然外形上满是军旅淬炼后的笔挺和力量感，气质却十分斯文儒雅，更像一个读书人。确实这家伙高中时就是学霸。
所以更让董静语感到捉摸不透，十分危险。
毕竟她多年来都坚信：无奸不商。“当资本的利润有百分之百，就会使人不顾一切法律，有百分之三百，就会使人不怕犯罪，甚至不怕绞首的危险。”
想到这句话的董静语把地图攥得更紧了，她本就是心思跳脱的人，一时间已经脑补出七八个自己被拆胳膊卸腿扔进田间地陇的画面。
她警惕地抬头看向言宁的后脑壳。从后面看这家伙的头骨也生得十分完美，形状饱满，头发短却茂密，衣领干净洁白。
董静语想起十多年前坊间传闻孩子脑壳越饱满读书越聪明，言宁就是个有力证明，这家伙早年只在篮球场耍帅和操场跑圈，直到高二尾巴才突然转性开始认真学习，然后就考上个带编985，是多年来高考百天誓师大会校领导都要拿出来遛遛的光荣历史。
此时此刻，董静语只期望言宁是和传闻中一样的聪明人，聪明到能认清形势，别真为了一时眼前利益去碰违法犯罪的红线。
不过一个好好的青年军官怎么就混到在穷乡僻壤的贫困村办工厂呢？足以说明这言宁思路有违常人。
董静语的视角中能看到他的双腿修长，放松状态下的线条也十分紧实，肌肉的形状就像大理石的希腊雕塑一般。
握住方向盘的手臂，姿态轻松，气韵沉稳，让她想到从前单位里搞打靶活动，那些当过兵的男同事开枪射击时与平日里迥然不同的冷静和锋利。
在内心紧绷的压抑中，夜色沉郁，董静语只能大致辨认车子一路行驶的方向和推测的路线相符。
按照计算，再有一小段路就应该到加油站了，然而导航却仍未接到地图提示，反而是机油告罄的报警声声催促。
董静语的心越来越沉，她想起墨菲定律：如果一件坏事有可能发生，那他就一定会发生。于是赶紧甩甩头，心说这下不会是真把自己毒奶死了吧？
就这一刹那，车停了。
言宁转过头来，黑暗中他的脸，好看又无情。
“董书记，车没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