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舍离
“徐姐来啦,今天带了什么好吃的呀?”
“随便炒了两个小菜,蒸了条鱼。”
“徐姐说的随便炒,水平肯定也能媲美大厨了!”小赵是跟周建伟同科室的医生,今年四十出头,主打一个嘴甜。
流畅地称赞完徐慧媛的厨艺,又打趣说:“真羡慕周主任,家有贴心大厨,还管送饭。不像我,跑慢点去食堂都见不着荤腥了!”
徐慧媛立刻给他打气:“加油!提速!为了梦中情肉大步向前!”
小赵说着:“徐姐我被你加油加得更有压力了。”果真倒腾着小碎步提速朝食堂跑去。
笑了笑,她推开周建伟办公室的门。
老周这会儿才刚下手术,身上白大褂还没来得及脱,正抱着一个宽口的红色保温杯吨吨吨灌着热水。
他对面坐着个和他年纪相仿,头发花白,身材略高瘦一些的男人。
徐慧媛默认这是来咨询的病患或病患家属,也不打扰他们,拎着保温桶准备坐到一边去等,那男人倒先主动开口打了声招呼,“这肯定就是嫂子吧?”
“啊。”徐慧媛止住脚步,礼貌点头:“你好。”
男人也姓赵,徐慧媛猜得不错,他的确是二院的病患一枚,不幸感染了肺炎,最近都在住院输液。
除此之外,他还是周建伟的老朋友,因为家人都在外地,一个人住院实在无聊,这才趁着午休来找周建伟唠唠嗑。
“一个人生病住院太可怜了,反正我平时也不大忙,这样,你把病房号告诉我,等回头我有空了,也能过来看看帮忙照顾一下。”
“别,嫂子,您可千万别麻烦!”老赵忙不迭摆手,“我这都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估计要不了两天都该出院了!
嘿嘿,您要是真可怜我,下次再给老周带饭的时候,顺便添我一口。哎呀妈呀,我光闻这味儿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老周笑他没出息,徐慧媛笑着答应了。
她在周建伟的办公室里午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办公室已经没人了。
徐慧媛收拾东西准备打车回家,走到路口,忽然发现装保温桶的袋子里多了块手表。
看样式不是老周的,那不用猜肯定就是老赵的。
她立刻折返回去,本打算直接放到周建伟办公室,让老周顺便捎给他的,关键时刻却又爱心发作,觉得还是亲自去病房里慰问一下更好。
她到前台报上了老赵的本名,值班的小护士一查,“我们这没有这么个人在住院啊。”
核对了几遍仍然如此,正纳闷呢,刚巧小赵从洗手间出来经过,见徐慧媛脸色古怪,热心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哦,你说赵一伟啊!”小赵一听名字就知道了,“那大哥前阵子确实闹肺炎来着,不过都已经是大半个月前的事情了吧?肯定早就出院了!”
“……”
“哦哦,他把表落到周主任办公室了?我知道那大哥跟周主任是老朋友,不过他见谁都自来熟,就之前有两次我去周主任那屋里借东西,他还非拉着我要给我做心理测试呢,说是他们做心理医生的职业病!
不过我老觉得,他们这种现代的职业病,跟古代那些‘天师’‘神算子’的职业病是同属一种类型的,哈哈哈!”
她自顾自笑得开心,没注意到徐慧媛表情瞬间变得僵硬。
*
老周说这段时间工作辛苦,食堂的菜难以下咽,就想靠徐慧媛的手艺改善改善伙食。
徐慧媛也没说别的什么,只要得空,就坚持亲自去医院给他送饭。
这期间,又见了那位“肺炎,正在住院”的赵姓心理医生两到三次。
半个月后,徐慧媛不送饭了。
周建伟也不上班了,他请了年假,打算和徐慧媛一起出去旅游。
两人计划从周边转起,一路南下,沿途驻足四五个城市,最后一站到达云川——也就是周子亮大学所在的省份。顺便去学校跟他碰个面,给他一个惊喜。
“哼,那小子见了咱们,真说不准是惊喜更多一点,还是惊吓更多一点!”
徐慧媛疑惑,老周见状呵呵一笑,解释道:“我感觉,那小子大概率是新交了女朋友,不过瞒着咱不想让咱知道呢!”
“呀,交女朋友是好事呀。不过,他既然想瞒着,你怎么会知道的?”
“就之前有一次打电话的时候,他旁边一堆兄弟闹他,我从那群小伙子的话里猜出来的!”
点点头,徐慧媛甚是理解地道:“他们小年轻现在谈恋爱,都不喜欢被长辈指手画脚,等将来更稳定些,肯定有机会能见面的。
诶对了,那女孩是哪里人啊?小亮马上也快毕业了,要是两人家隔着十万八千里,异地恋恐怕难以长久。”
提起这个,老周又是不大痛快的一声哼,“人家是哪儿的不太清楚,但我瞧那小子的意思,八成打算留在云川定居。”
“云川也不错,风景秀美,虽然经济比不得一线城市发达,但生活成本应该不算很高,挺宜居的呢。”徐慧媛边说,起身把茶几上待客用的几个茶杯收到厨房。
老周跟着溜达过去,淘了块抹布在旁边擦碗柜。半晌,忽然问:“反正你也说云川那个地方漂亮又宜居,要是小亮真决定好以后留在云川了,咱们也一块迁居过去怎么样?”
手上动作稍顿,徐慧媛抿紧唇不回答——但她也并未表示反对。
假如这番对话发生的时间更早些,在一两个月之前,徐慧媛想,她肯定会第一时间一口否决掉老周的提议。
因为她实在是个既守旧又念旧的人,既改不掉数十年来认定的观念习惯,也不愿意离开这个生活了大半辈子,几乎承载了她所有喜怒哀乐的故乡。
但短暂的抵触后,徐慧媛又开始了动摇、怀疑。
这个地方如今对于自己,到底是可供怀念的益处多些,还是不时扰乱她状态的坏处多些?
既然不管自己去到哪里,珍贵的记忆都永远收藏在心,那是不是完全没必要执着在某一栋房子?某一座城市?
其实,起初意识到赵一伟是老周找来的心理医生,徐慧媛是极度惊慌而愤怒的。
惊慌于他一直不声不响,却细致入微地把自己极力掩藏的种种反常都尽收眼底,还自作主张联系了心理医生。
若非当时是在医院这种公共场合,老周又恰好不在办公室,她很可能冲动下直接和他撕破脸皮大吵一架。
感谢那不成熟的吵架时机,冷静下来徐慧媛也想明白了,愤怒和争吵不仅没用,甚至更证明她的确需要接受心理辅导。
通常心理医生接手新病患,需要先就对方的情况进行一个初步评估,以确定情节严重程度,是否真的有必要进一步接受治疗。
徐慧媛表面不动声色,仍旧照常去跟赵一伟碰面,实则有意识地伪装和调整自己,好让赵一伟对她做出“状态尚可,无需专门干预治疗”的评估结论。
具体这个计划奏效了没有,徐慧媛并不清楚,不过从那时候开始,她就养成了凡事都不咬死,先多想多反思,什么样的反应才更像一个“心理健康”的正常人会有的反应。
正常人肯定不能是偏执的,所以她常常找出很多理由,说服自己改变固有思路。
具体到迁居云川这件事,反正一时半会儿也定不下来,徐慧媛便只说再考虑看看,而后擦干手进了卧室。
手机里有新消息,来自宁宁。
哦,当然是“假”宁宁。
第一次收到“假”宁宁回复的消息时,徐慧媛忍不住哭了。
可能和很多“正常人”的想法不同,她并没有感到任何惊喜或者安慰,而是伤感于这个她唯一能和宁宁联系的通道,也被某个不知名的外人给侵占、染指了。
她努力欺骗自己,让自己把屏幕那端的人就当成宁宁,当成老天爷可怜她,才专门通过这种方式,让她的小天使回来抚慰自己。
但收效甚微。
尤其最近一阵,徐慧媛越发觉得无甚意思,也疲于应对。
是时候结束这段虚假的关系了。
她编辑信息发出,先是感谢了对方近些日子以来的陪伴和关心,挑明自己早知道她不是自己的女儿,也知道生活不应该沉湎于虚假的过去,而是应该多往前看。
为了督促自己向前,只好断舍离删掉这个过去的号码。
她这边主意已定,打字时沉静得像一口古井,那边收到消息的徐悦宁,却是犹如白开水突然被架在了火炉上烤——要沸了!
她在输入框里打了删,删了又打,最后终于选出几句自认为比较合适的话发过去。
总结大意就是:您的心情我能理解,不过相逢即是缘,让我们珍惜这段缘。再者说,向前看的方式有很多种,不一定非要同过去完全割裂嘛!
比如,去外面旅旅游散散心,也是一种很好的方式啊!心境开阔了,自然也就会朝前看了!
不多时,她收到徐慧媛的回复。
而这新一轮的回复,更是令她彻底没法淡定了。
“谢谢你的建议,我和家人近期确实有出行的计划,顺便到外地考察考察环境,如果各方面条件满意,很可能会搬离现在居住的城市,也算是‘全方位’地向前,‘全方位’地断舍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