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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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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先生这个人铁面话少,又对猫咪赶尽杀绝。

甄青鸾却觉得他有一点儿不错——

走得果断,顺便把掉书袋的马医带走,还了她一片清净。

马厮重回安安静静,赤焰更是放松了许多。

等到晚上喂食、擦身之后,甄青鸾抬手去捏赤焰的关节,似乎气血通畅了不少,摸上去暖暖的。

“感觉怎么样?”甄青鸾微微屈起赤焰前蹄问道。

“有没有觉得好一些了?”

“咈咈……”

赤焰尝试主动弯曲四肢,极为努力却只能弯出一点点微小的弧度。

【好像有知觉了?】

甄青鸾见它这样,心中确定几分。

神经阻断,影响了躯体,跟中毒没什么区别。

更有张医所说的北肆杀马之事,甄青鸾不禁猜测那些北肆的卧底,到底是藏在马医里,还是藏在能够做主的人里。

不过,现在对她而言,最重要的是持续热敷针灸,加强赤焰的复健。

虽说今日第一次施针,她已经给赤焰做了三日石砭热敷。

确定赤焰状态有所好转之后,她松了一口气,又用厚实的布料,裹住沸腾的鹅卵石,帮赤焰敷住穴位。

甄青鸾为赤焰做了一套简单的康复方案。

一日三次热敷,一次穴位针灸。

再慢慢让赤焰尝试自主站立。

微微发汗的马匹,浑身散发着草料清香,甄青鸾为它累出的一身薄汗,也在淡淡青草香气、热水蒸腾之中,呼吸渐渐静谧。

室内一片安宁祥和,只能听见布料里鹅卵石的咯吱,和赤焰躺着鼻腔呼呼的舒适轻哼。

石砭烫过赤焰全身穴位,甄青鸾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日。

等她回过神来,窗外暮色沉昏,室内只剩下一盏油灯跳跃着豆大火光,映照出隐隐约约的氤氲身影。

甄青鸾稍稍抬头,能见一弯明月,遥遥挂在天边。

她盯着弯月片刻,随手灭了灼针的油灯。

顷刻之间,室内洒满了窗外透来的月光,照亮了马厮角落。

连赤焰火红的鬃毛,都镀上了一层薄薄银色。

这样的月夜,甄青鸾见了数日。

却还是第一次盯着月下景色出神。

月上山峦,草原开阔。

窗口看去一隅景色,丝毫不影响月夜草原的恬静闲适、寂静美丽。

甄青鸾甚至想,等赤焰好了,放它去草原上自由奔跑。

晨昏日月,逆风而行。

一定会发出畅快的鸣叫——

“咴咴。”

赤焰忽然发出一声警觉的叫唤。

甄青鸾转头看去。

站在马厮门旁的不是林照,而是一身锦袍的明先生。

他如白天来的时候一样,穿的是银绣绲边绸缎袍,黑发高束,头戴玉冠。

月光之下蒙蒙一层亮色,衣领泛出银丝涟漪,静谧得一双眼眸沉静如水,隐约有着不该屈尊纡贵来到破落马厮的高贵。

明先生步伐徐徐,再度进入冷清的马厮,不知怎么的,似乎带着一股劲风。

甄青鸾应当会欣赏年轻有为的帅气男人,可偏偏看明先生,总会生出本能的反感。

大约是因为他要杀赤焰,又有滟晴方说他杀猫吧。

甄青鸾松开了热敷的卵石,站起来,收拾起一地水盆、油灯。

明先生却远远站在一旁,沉声问道:

“赤焰今日如何?”

本该白日问出的问题,换到了夜晚专程来问,显然劳师动众了一些。

甄青鸾拾起水盆,回答道:“热敷三遍,针刺穴位,饮食良好,四肢也能动了。”

明先生目的明确:“它什么时候能站起来?”

甄青鸾说:“等你不再这么问的时候。”

明先生冷眼看她,显然是不明白她问话什么意思。

甄青鸾说:“养病治病从来没有定时定数,也许明日就好了,也许后日就好了。但我唯一确定的一点是——”

“你这样焦急催促,肯定对马不好。”

“赤焰时日无多。”

明先生语调沉稳,却总是显露出紧迫。

“你也一样。”

话说得十分无情,甄青鸾立刻了悟。

一个月时间一到,她和赤焰都得死。

甄青鸾却没那么多心思,更懒得去感叹什么悲凉。

“你们是做大事的人,我只是一个治疗赤焰的医者。你们的大事有安排有计划有时间,但我的治疗没有。”

“它什么时候好,我就治疗到什么时候。”

明先生道:

“即使你一个月后就会死?”

“呼——”

赤焰在地上惊呼,连头都抬了起来,四蹄乱扒。

【什么意思?】

甄青鸾真的生气了。

她好不容易安稳好的赤焰,这个家伙三言两语就给激起了肉眼可见的焦躁。

“请你以后不要当着它说这些话,马儿也有灵性,它能够分得清善恶,还懂得你们的傲慢与冷漠。”

甄青鸾眉梢微横,直视比她高出不少的明先生,下了逐客令。

“你一身杀气,赤焰觉得不舒服了,请你离开吧。”

“咈?”

【我没有啊。】

小马儿不懂得人类的借口与谎言,非常诚恳的睁大一双眼睛,一脸茫然的看向明先生。

明先生却道:“马医都会驱逐回京。以后也不会有人来打扰赤焰。”

“让他们回京做什么?回去四处宣扬你们鸿关马场的赛马无药可救?”

甄青鸾只是希望马医离开马厮,想不到明先生真的要他们回京。

她道:“应该让他们亲眼见到赤焰重新站起来,推翻他们下的病危诊断,才叫他们知道自己是如何的上行下效,昏昏无为。”

明先生却问:“你说,他们上行下效?”

甄青鸾转眼乜他。

“医者仁心,他们就算断定赤焰无药可救,也不会杀掉赤焰。到底是谁要杀,你心里应当清楚。”

“而且,你鸿关马场重兵把守,定然是听说过北肆要杀赛马。”

“杀马的手段,无非是潜入刺杀或是食料投毒。”

“赤焰这般模样,就算马医迫于你们的压力,看不出是中毒,你们这些收到过消息,高度戒备的人,难道就不会猜测赤焰是中毒吗?”

明先生听了推论,非但没有震惊,甚至显得平静。

似乎“赤焰中毒”已是他早就知道的事情,却偏偏不与马医们明说。

甄青鸾知道如此,语气更为愤慨。

“你如果知道赤焰是中毒,却要杀赤焰,那么马医为了自保,肯定会看着你的意思,作出死亡诊断。怎么就不是上行下效,迎合你们这些权贵的心思?”

声声质问,衬得马厮寂静无声。

甄青鸾面对明先生,实在是难以克制情绪。

哪怕她清楚这位隐姓埋名的先生,身居高位,有驱使虎豹营将领的本事,随时都能杀了她解气,也无法心平气和。

她只觉得,有能力的人,不去维护赤焰,冷漠纵容他人挥刀。

更是穷凶极恶。

许是她话语过于凌厉,明先生沉默许久,一双眼眸泛着冷清月色仍是掩盖不住的阴寒。

然而,甄青鸾看不出明先生神色生气或是愤怒。

他只是格外冷静。

半晌,明先生垂眸看向卧于草铺,惊疑盯着他们争吵的赤焰。

“我曾见赤焰出生。”

他声音轻柔,似乎在回忆那段远去的时光。

“它是生于战火之中的赛马,我并不愿意杀它。”

“我此番处置它的想法,和你将它搬离马厮、严加照料也是一样。”

“有人要杀它,我自然会找出罪魁祸首。”

短短几句,甄青鸾听得信息量巨大。

明先生这意思是……

他知道赤焰被人下毒。

他也知道甄青鸾为什么要把赤焰挪到单独的马厮。

他沉默纵容“杀赤焰”的决定四处散播,是为了找出罪魁祸首。

甄青鸾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对是错。

她只是抱着木盆,皱了皱眉。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就该去查一查——”

“这几日,究竟有没有人在马厮附近行踪鬼祟,探听赤焰赤焰消息,妄动赛马吃食饮水,又极力煽风点火,鼓吹一些赛前斩杀马的危言耸听。”

“而不是来这马厮,耽误我的治疗。”

明先生一语不发。

眼睛试探,月光清亮透彻,泛出的辉光似乎能看穿人心。

甄青鸾不惮什么看穿人心。

她心里只有赤焰这匹病马。

半晌,明先生视线掠过地上病马,转身拂袖离去。

仿佛他今晚乘月而来,只是例行公事一般,补上白日忘记问询的一句:

赤焰今日如何?

甄青鸾目送他沉默背影,难以理解这些大人物的风云变幻。

她只管赤焰。

等明先生走远了,甄青鸾才问道:“他说你出生的时候,见过你,你认识他吗?”

赤焰澄澈眼睛,努力回忆……

哼哧哼哧半晌,眨了眨眼。

【不认识。】

甄青鸾一想,也对。

但是让它回忆出生时候的事情,对于一匹五岁小马儿也太难了。

明先生见过赤焰生于战火,也该是一员马背上的老将。

身姿气度,确实和穿铠甲的将士有些相似,却没由来的多出一丝难以揣度的肃杀。

甄青鸾猜测,这位至少是个上过战场的主。

人走了,但气息之中留下的傲慢高贵,藐视一切生灵的高高在上,随时能够掌控生灵命运生死的运筹帷幄,依旧留在马厮。

甄青鸾讨厌他,但是能够感受到他是真的关心赤焰。

只不过这些关心里面,更多的是他们的大事。

他不会杀马,甄青鸾轻松许多。

至少,赤焰不会枉死在他们的大事之中,遂了什么北肆使团的心愿。

“我去烧点水,过来蒸一蒸这一室的阔气。”

甄青鸾与赤焰说了,拿着盆布灯盏,走了出去。

她依然不喜欢与人打交道。

她喜欢动物,心思单纯,阴谋诡计也不过是为了一口简单吃食。

痛就是痛,难过就是难过,开心就是开心,讨厌就是讨厌。

没什么大事,遵从本性活着,就是动物天大的事。

甄青鸾放下物件,走入厨房。

她点燃厨灶,熟练的烧起火,再架锅上灶,添一瓢清水。

夜深了,她准备烧一锅川穹、黄芪,给赤焰马厮消毒。

再顺手给长长热羊奶,免得小崽子饿醒没奶喝。

金灿灿的小猞猁,会睁着蓝盈盈的大眼睛,奶声奶气的叫“妈妈、妈妈”。

也许它过于年幼,并不懂得“妈妈”的意思,不过是遵从本能的叫唤,可是它短短的尾巴,像小天线一样竖起,摇摇晃晃,实在是惹人怜爱。

孩子大了,活泼多了。

绸缎绣成的猫窝都快关不住了。

甄青鸾仔细算着时日,一个月还剩半月。

那时候,长长也该能活蹦乱跳,能够自己找吃的了。

要是明先生大发官威,赤焰没保住,她也没了命,长长至少也不会太麻烦竹荷。

又或者……

生性自由的小猞猁,就此踩着嫩嫩四肢,摇晃着短短小尾巴,回归本该属于它的山林。

片刻,她又听到厨房外脚步轻踩、衣袂翻飞的声响。

也许是林伯回来了。

甄青鸾拂去一心慈母忧愁,轻声唤道:“林伯,麻烦你帮我提桶水来。”

厨房的响动停了,迟疑片刻,才转身离开。

不一会儿,厨房外打水、提桶,水声晃荡,提水的人回来得极快。

但是,来人步伐沉稳,提着一桶沉重清水,也盖不住健硕身形。

逆着月光在昏暗得只有灶台火光之中,映照出俊朗冷峻的容貌——

荆将军。

“……多谢。”

甄青鸾有些意外。

但她要的是水,谁提来倒是无所谓。

不过这位荆将军,怎么和明先生一样,无视守卫,随随便便走进马厮。

越发叫甄青鸾叹息,官大一级压死人,她区区一个兽医,说的话真是对这些傲慢的大官将军们没用。

荆不为丝毫不觉得他独自前来,有什么问题。

甚至出声问道:“明先生来找你做什么?”

甄青鸾不明所以,回答道:“跟你一样。”

关心赤焰,指手画脚,说点儿妇人之仁不懂家国大格局的上等人发言。

不然还能有什么?

这个回答,似乎问愣住了荆将军。

甄青鸾看到这位荆将军都会感到异样。

对方总是用奇怪的眼神看她。

“明先生应当是来问赤焰病情。”

荆不为自问自答,眼眸黑沉,“我想,他断不会与我来的缘由一样。”

荆不为这话,说得藏一半露一半。

甄青鸾真的是不明白了。

他不是来问赤焰病情的……

“那你有什么事?”

荆不为环视四周。

灶火月光,将狭窄厨房照得透亮,即使摆放着木盆、布料、石子,也看得出这里收拾得整洁。

他提水时也看了,马厮清理得格外干净,淡淡草料气息,赤焰趴卧其中,马尾随性摆动,状态极好。

而他眼前,甄青鸾一身布衣,不施脂粉,发髻轻简,倒是比以前绫罗绸缎金钗项链的浓妆装扮,清雅许多。

“薛大小姐……”

荆不为的语气十足客气,声音更是低了许多。

甄青鸾惊在原地。

这人认识薛阿囡!

“我不清楚你为何要自称甄青鸾,混入鸿关马场,但凭你一心为赤焰诊疗,此事缘由,我也无意追究。”

荆不为看了一眼墙面,似乎能隔墙见到瘫痪的赤焰。

“如果一个月后,赤焰还不能站起来,怎么处置都由明先生说了定,但是——”

黑沉的眼睛,有着战场杀伐果断的镇定。

“我会送你走。”

甄青鸾还在想,这谁啊,这人到底和薛阿囡什么关系啊。

荆不为却说:“你不必感动,也不必觉得我对你有所情义。”

甄青鸾一时语塞,谢谢,完全没有。

只是一个死人,突然活过来遇见原身熟人的沉默罢了。

荆不为:“我是为了谁,希望你能够清楚。”

甄青鸾根本不清楚……

她脑海近乎警报一般尖啸,真的好讨厌人类不诚恳、不直白的弯弯道道。

恨不得直接说出一句:对,没错,我死回来了,但是完全失忆,根本不认识你是谁!

谁知,在极度沉默与对峙挣扎之中。

荆不为从怀中拿出了一块眼熟的玉佩。

浅青玉色,系了金丝。

他将这枚玉佩在灶台,低声说道:“这块虎豹玉牌虽说是我的信物,我理应收回。但是念在你敢与赤焰共生死,如今我还是将它给你。”

“以后万万不能再将它典当出去。”

说着,他还不放心的叮嘱道:“缺钱可以找我。”

甄青鸾震惊了。

盯着荆将军的背影,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重要到荆将军会和熟人一样,跟她说这种不明不白的话,还把玉佩……不,虎豹玉牌还了她。

她拿起这块玉牌,与她拿去岚玉行典当时一样,浅青玉色,入手暖意,系着金丝。

应该就是薛阿囡那块玉牌。

但是、但是……

甄青鸾忽然想起来了。

白颈乌鸦说的是,俊俏大将军。

薛阿囡说的是,荆将军应当是我的夫婿!

这将军,也是姓荆的!

甄青鸾如遭雷劈。

握着手中暖玉制成的信物,顿时有些烫手。

百转千回之间,她的念头竟然是——

这是薛阿囡留有旧情的玉牌,更是荆大将军的私人信物,她居然……

只当了五十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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