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诚
所以,当叶清看见自己亲手画在日记本上的秋千出现在眼前时,强烈的震惊几乎占据了她全部感官。
那一瞬间,她迅速回忆了与秋千相关的所有人,最终得到的结果是,那本上了仅有她知道密码的日记本,除了自己,没有人见过。
但那只猫,那只总恶狠狠警惕着四周的小流浪,曾数次在她写日记时把自己的日记本打翻在地,尤其是记录了暗恋史的那几页,还被猫爪子抓成了碎碎。
“你去过我的世界。”
风好似停滞不前,世间万物凝固在此刻,叶清清晰地听见随这句话问出时胸腔里如擂鼓轰鸣的心跳声,这不是问句,是陈述。
宁暮沉毫不迟疑地点头。
难怪。在玄虚仙盟时,自己向他坦白她的真实身份时,他会如此平静,原是他一直都知道。
“为了谁而去?”
“不为谁而去。”
“可你。”叶清顿了顿,这次她不打算退缩,她不是愿意揣测他人心意的人,“你为何找上了我?是不是,你把我当作了叶......”
宁暮沉打断了叶清的话,他的神情、话语比之叶清更加坚决果断:“叶清,是你找上了我,所以,我不为谁。”
“但现在,我已有所牵挂。 ”
灰蒙蒙的阴雨天,黄褐色的脏水,散发着恶臭的垃圾,行人撑伞匆匆避过,唯有一个女孩伸出了干净的双手。
是......这样吗。叶清怔住,难以想象,她无意救下的猫,竟然是另一个时空的妖主,只是他也太可怜了些,在这个世界被修士残害,到了她的世界,又被人类虐待,思绪百转千回,最后只剩下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
怜悯?脑海中兀得闪现出一段不属于她的记忆,那也是一个小女孩在山间小林救了一只垂死挣扎的猫的片段。
叶清刻意忽略宁暮沉口中牵挂,问道:“你是怎么去到我的世界的?”
“你真想知道?”
被宁暮沉反问,叶清不禁犹豫却很快释然笑道:“对。”
“那么,我想你大概已经猜到了你与叶清灵的关系。你知道的,叶清灵也救过我,但我......不能信她。”妖族之子、叶氏之女,这两个身份对彼此来说即是筹码又是威胁,他做不到在叶清灵救下他之后,可以不顾一切狠狠反扑以求自由。
他们只能互相试探,猜忌,将一切汹涌都暗藏在平静的相处之下,直到辞别那日。
“狸猫一族,尾巴和本体可分开,按照约定放我离开的那日,我把我的尾巴留在了她的魂魄中,以防不测可用她性命做要挟,不想此后便再也没有机会取回。”
“其实,你在等她来找你下棋对吧。”叶清在湖底昏厥之时亲历过这段记忆,叶清灵也曾想过把宁暮沉交出去,日益强大的玄虚仙盟视家族为眼中钉肉中刺,如若再不缓和氛围,只怕会迎来开战那日。
只是,她真的太孤独了,她就像一只被关在笼子的金丝雀,即便是与猫共处,她也愿意消磨一段时光,至于最后的约定,更像是她对自由的憧憬。
“初时在等,后来我偿还了欠她的救命之恩,往事便如云烟消散。只是不料她的灵魂竟会发生动荡,将我的尾巴也带去了另一个时空。”
“而我的尾巴,又把我的魂魄牵引过去。在这个过程中,我的魂魄遭到一股阻力拉扯受损,因此我不仅失去了所有的记忆,还变成了一只普通的猫,我的意识也大多时候都沉睡于虚无之中,直至死亡。”
“原来如此。”她的“咕噜”时而聪慧得就像一个人,又贪睡,十分注重隐私,从不许人碰他的屁股,想到这些趣事,叶清难忍笑意,再抬头,宁暮沉也笑盈盈地看着她,这只猫,陪伴了她大半的人生。
换句话说,这只猫,也陪上了他一整个猫生,所有秘密他们都互相知晓,他们夏日躺在窗台吹风,冬日缩在被窝取暖,季节一道道轮回,洗刷着曾经痛苦不堪的记忆。
“你跟着叶清灵的灵魂去到异世界,应当也是跟着她的灵魂回来,所以......我是她的,不对,我就是叶清灵,是吗?”这段话,叶清在心里酝酿许久,最终也艰难地问了出来。
“嗯,这段时间,你一定感到很迷茫吧。”在那一世,他活着时是叶清身边的一只猫,叶清的喜怒哀乐他都知道,他寿终后,亦以灵体的形态守着她,可以说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叶清”的人。
所以,他能体会叶清此刻的恐惧。她本拥有独属于自己完整且幸福的人生,有疼爱自己的父母,有一□□心的朋友,有自己的信仰与理想,也做着自己喜欢的工作,忽然有一天她被带到了异世界,顶着原主身份与原主旧友、亲人相处,无端享受他们的善意与情。
脑海中有关叶清灵的记忆,也只是防止露馅罢了,她可怜、同情叶清灵,偶尔也会觉得她愚蠢,明明好不容易逃出了家族的束缚,却又跌入男人的甜言蜜语中。倘若她身处自己的世界,被告知叶清灵是她的前世,她定会唏嘘感叹,自己前世竟如此不洒脱,可是,她如今活在叶清灵的世界。
无论是□□还是灵魂,都是同一个人的,叶清灵的世界。
那么,她到底是谁?应该是叶清?还是叶清灵?除了宁暮沉,所有人都把她当作叶清灵对待,对她的疼爱,都出自曾经的叶清灵,她再也无法对叶清灵评价什么,毕竟如果叶清灵没有放弃自己的生命,那么,就不会有她叶清。
她是否该继承叶清灵在此界的责任以她的身份活下去,还是抛弃陆望、杨羽一切与叶清灵相关的事物人情做回叶清?可连她,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了。
很难否认,她与叶清灵,在某些方面确实是相似的。
那么,到底叶清灵的世界是一场追忆,还是自己的世界是一场虚妄?哪里是真?哪里是假?她好似迷路了,对着一条岔径失神。
“你记得你的书架上,第二层最左边,塞有一本包了黑色书皮的小说吗?”
宁暮沉的话暂时拉回了叶清的思绪,她循着记忆寻找,毫不费力就记了起来——那是一本悬疑小说,父亲不愿她小小年纪总看惊悚悬疑类的书籍,于是乎,她趁着开学包课本书皮那日,特意给这本小说包了层名为“数学”的外衣。
这温馨的回忆,让叶清感受到难得的真实感,尤其是在她怀疑自己的存在之时,无疑像一根救命稻草。
“记得。”回答时,她声线不自觉颤抖,在深呼吸后,才逐渐回复正常。
“别怕,清儿,还有我......。”在。这个“在”字,宁暮沉含在舌尖,最终还是咽下不表。顿了顿,他继续说道,“有一章主角在破案时,提到了一个悖论。”
“忒修斯之船。”
很显然,叶清已经不记得如此久远的细节,她静静聆听宁暮沉说的话,思考其内容。
“一艘年久失修的船被全部替换了新的零件,还是原来的船吗?又或者说,把一艘船上的所有零件取下,去打造另一艘船,那么谁才是原本的船?”宁暮沉缓缓道来后,便不再出声。
第一个问题,叶清尚且能在犹豫纠结过后给出自己的答案,可第二个问题,不正是她的当下吗?
沉默许久,叶清神情仍是迷茫:“小说里,是怎么说的?这种问题,想来会引起许多哲学家的讨论吧。”
“不管别人怎么说,清儿,你要知道这是个悖论。”
“悖论就是,无论持哪一方意见,都有正确的理由,所以,你要遵循内心的答案。”
“我还是不明白。”叶清叹了口气。
“我的拙见,取决于其背后内含的意义。这艘船最初由忒修斯所造,亦以他的头衔命名,那么,即便这艘船被改造得面目全非,那仍然是忒修斯之船。”
“叶清灵是在家族的期盼中诞生成长,而你,不过是诞生于21世纪的普通且有趣的小孩罢了。叶清,你不是叶清灵,也不会是她,在我眼中,重生后的叶清灵,足以是崭新的叶清。”
“至于你所犹豫着是否割舍的羁绊,请遵循本心。”一阵风来,裹挟葡萄藤淡淡清香,她看见宁暮沉淡笑着对自己伸出手,唯美得仿佛是一幅画中景。
许久,掌心相碰,宁暮沉的温暖迅速把叶清身上的寒气驱散殆尽,他的手几乎能将叶清的手完全包裹住,他忽然用力一按,不敢看她:“你会怪我吗?”
叶清微怔,随后摇头。
即便今日宁暮沉没有做出秋千,也否认了自己的身份,终有一日,在系统的指引下,她也会知道自己的真实来历,等到那时,她会更无法接受。
其实,那日宁侗卦来到紫竹苑养伤,他们二人交谈时,她能自如顺畅地回忆往昔,她就隐隐察觉到是系统的缘故,而系统的目的......看来从一开始就没有变。
眼见忧虑又上眉头,却猝然被一声呼唤打断。
“清儿,不来试试吗?”
不远处,宁暮沉倚靠着秋千架,嫩绿色的葡萄叶层层叠叠舒展在他眉眼边,他修长的手指搭在秋千绳上,轻轻晃悠。
一直以来,叶清都以为自己是孤独的。但没想到,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就不是独身一人。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