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同伴
“达利安,我们该去餐厅了。”
课程已经结束,室友芙耶达抱着书怯生生地敲了敲达利安的桌子,将她从裹挟着怒火的回忆中惊醒。
来到学院已经一个星期了。
被誉为“光之摇篮”的德里斯特尔作为帝国的基石,数百年来培育出了无数优秀的魔法师、骑士和工匠,以庇护有魔法资质的孩子为职责。
正常来说,克罗涅斯的孩子或早或晚都会在四到六岁展现出魔法的才能,诸如继弟席文三岁便可以使物体漂浮,继妹娜奥米亚也在五岁的时候催开了鲜花。
只有达利安到八岁还毫无动静。
没有太多人对这件事感到意外。
极少数人能在后天觉醒能力,但少之又少,更不会有人对达利安有所期待。
因为她的母亲,虽然出身帝国最神秘的洛比锡尔魔法家族,本身却是一位彻彻底底的无魔力之人。
没有魔力的母女二人,待在连喂马的仆役都能使用魔法的莱柯宁家族,会遭到怎样的待遇可想而知。
以至于达利安在八岁那年觉醒魔力时所为的惊天动地的壮举,成为了博莲夫人母子心中最不能接受的一根刺。
重生之后的达利安一样尚未觉醒。
默里斯院长本来要将她送到孤儿院,但在听她指出腰间轻剑的制式后改变了主意。
精确、详细、没有一丝卡顿,达利安靠着作为骑士对魔剑多年熟悉的知识,换来了他的赞叹。
“或许你会很适合魔导系,小家伙。”
“那是个哪怕不能操纵玛纳的人,也能创造奇迹的地方。”
就这样,只需要默念一个位移魔法,默里斯便抱着达利安站在了洁白的德里斯特尔圆拱门前。
雪白优美的象牙上浮雕着假想的神像与一句古希伯来箴言:“玛纳即真理”。
空气中弥散着人类肉眼无法看见的元素,最初的魔法师将各种元素的集合称为玛纳,而魔力便是运用玛纳的能力,通过测量引发空气中玛纳波动差值来衡量魔力值。
魔法师改变玛纳的外放形态。
魔剑士将玛纳内化为自身的力量。
魔导师通过魔法阵引导玛纳贮存于器物。
魔导师的最大分支便是对魔力要求最低的镌刻工匠。
魔力值为零的达利安被默里斯半哄半骗地带进魔导系时,一年级已经开课三个月了,宿舍早已分配好。
谁愿意照顾一个不会魔法的小孩子呢?
初来乍到的达利安谁也不认识,只有一个比她高一点的女孩怯生生地举起了手,乱蓬蓬的棕发盖住脸看不清五官,只有露出的长耳尖彰显了她非人类的血统。
“那个,我的,我的房间还有位置。”
达利安仰着小脸,冲餐厅的工作人员露出微笑,水汪汪的眼睛惹人怜爱,看上去乖巧得很。
十多年过去了,竟然还没遗忘。
最能讨好莱柯宁家的仆从的表情,又习惯性地出现在了达利安脸上。
即使这种僵硬的肌肉记忆令达利安无比厌恶。
“你们要多吃一点,才能长高高。”配餐的米格大娘笑眯眯地给达利安盘里填了厚厚一勺奶酪土豆泥,还挑了一块比脸大的瘦羊排,也给她的同伴芙耶达如法炮制了一份。
作为矮人混血儿的芙耶达虽然十一岁了,但她的身量并不比八岁的达利安高多少,长耳、尖尖的下颌和膨大的颧骨格外惹眼,她凑到满满当当的餐盘边,瞪大了绿眼睛不住地看,受宠若惊似的。
达利安在骑士团体验过各式各样的伙食,并没有什么公爵家小姐的挑食脾性。
两人端着餐盘并排走,在人群中只能看到两个头顶,芙耶达脚步有些雀跃,肩上斜挎的旧皮包跟着摇晃。
而蹦蹦跳跳的脚步徒然顿住。
浓稠的番茄汤不偏不倚地朝着高一点的那个头顶浇了下去。
鲜红的汤汁沿着芙耶达棕色的卷发往下滴,溅到达利安的脸上。
达利安抬头,佩戴红色袖标的男孩嘻笑着抖了抖碗:“呀,看见怪物手滑了呢!”
芙耶达却低着头不声不响,她的脑袋几乎要埋进自己的胸脯。
慌张的矮人混血儿想绕过前面高大壮硕的男孩离开,但他刻意退了几步,每一步都挡住她的去路,大声嘲笑。
路过的学生停下脚步,毫无制止的意图。
人类很难对异种友好,无论是矮人、兽人抑或美貌的精灵,而具有异族特征的混血儿被大多数克罗涅斯民众视为污秽的存在。
不久前入侵帝国北部被裁决的希伯里恩,便是由人类和精灵的后代组成的附属国。
这使得人们对他们更为敌视,包括一直生活在克罗涅斯的混血种。
很难说芙耶达遭受过多少次这样的对待。
这也许就是她一直没有室友的原因。
达利安抹去脸上的水渍,银灰的眼瞳一寸寸巡视,统一的校袍下是做工精良刻有熊首徽章的皮靴,代表魔剑系的红袖标,青涩圆润的脸庞。
最后定格在那人圆滚滚的脑袋。
真是令人厌烦的红发。
“看什么看?小土豆。”达利安的打量让他不满,男孩的浓眉抽动了一下,拥有精致容貌的女孩看他的眼神竟然是轻蔑,“没眼色的家伙……”
他的话语像是触犯了什么奇怪的开关。
银发的娇小女孩一跃而起,头顶着他的胸膛将人撞倒,精准地将土豆泥连同肉排扣了他满头满脸,同时利用自身的重量把对准的叉子深深扎进他大腿。
餐具食物哐里哐当洒了一地。
一切就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太过突然以至于围观的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凄厉如杀猪的嚎叫惊动了餐厅的职工,米格大娘晃着大铁勺走来一探究竟,看见了一地汤水和被糟蹋的食物,勃然大怒:“你们好大的胆子!”
再一看瑟缩在一边的芙耶达,湿漉漉的头发上还挂着番茄皮,心下了然。
达利安捡起自己的餐盘,方才的动作有些脱力以至于手还在痉挛。她走到米格大娘身边扯着她的围裙不说话,小脸发红,紧抿的小嘴隐约带着一丝倔强,有几处污渍的校袍裹着颤抖的单薄身板。
如果是曾经的达利安,应该会把剑横在冒犯之人的咽喉前教训他,但现在,她连对方的肩膀都无法平视。
这个时候应该装得再楚楚可怜一些。达利安想着。
米格大娘无视了地上抱着腿哀嚎打滚的魔剑系学生,抽出腰间的魔杖就把他扔出了门外,又将地面恢复洁净。
她蹲下身揽过两个孩子怜惜道:“没事,被欺负了就和我说。”
大娘的疼爱过于丰盛,拉着两个孩子重新加餐,达利安和芙耶达吃得肚子溜圆,以至于走回宿舍的路显得格外漫长。
只是在魔导系宿舍楼前花坛边,坐着几位红袖标的高个子男生,包括她们刚刚见过的面孔,他们嘻笑着时不时张望,不像是心怀好意。
达利安拉起芙耶达的手,目不斜视地从他们面前经过,身后传来皮靴重响时,她冷冷抛下一句:“如果这就是比安奇家的教养,你白狼骑士团的兄长会为你的行径蒙羞。”
熊与白桦树,是帝国古老的骑士家族——比安奇家族的象征。
贵族的陋习之一,便是把代表自己高贵身份的图案绣在外装的每一处。
作为莱柯宁家族长女的达利安,即使不被父亲允许出席宴会,也暗自记下了帝国大大小小的家族纹章以及人物关系,虽然这些知识在前生,从未派上用场。
后来她隐瞒身份进入白狼骑士团,成为晋升最快的近卫骑士长,与各家族的年轻一辈并肩作战,但一切都在被公爵召见之后终结。
看来昔日下属的亲人,有着跟他谦逊兄长截然不同的做派。
不,也许事情并不是看起来那样。
明明不该动手的,矛头开始并没有指向达利安。
也许是迁怒。
为那和席文一模一样的话语和发色,按捺不下心中怒火。
达利安把发愣的芙耶达推进浴室,一个人坐在书桌前反思。
谁会收到更多的冷眼和恶意嘲笑呢?
因为年龄小被视作麻烦的无魔者孤儿,和因为血统被排挤的混血种,没有比这更般配的室友了。
今天的达利安,冲动、冒进,虽然唬住了那些学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又有别的麻烦。
她还没习惯自己已经不是曾经的身体。
不愧是魔剑系的学生,即使叉子预判了能激化痛觉的神经,不过一会就能恢复过来,有玛纳加速疗愈的体魄着实强健。
而她这年幼的小身板,魔力尚未觉醒,连木剑都举不起来,还要多久才能长大。
笔尖与纸面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安静的工作室内回荡着。
要怎样,才能从一个八岁的孤儿,成长为足以撼动莱柯宁家族的力量?
是修习剑术、再经历一轮骑士的考核,还是研读魔法,争取成为大魔法师?
作为开国功臣的莱柯宁家族底蕴丰厚,寻常的剑术大师根本不能被他们正视,虽然是剑术世家,莱柯宁一直供奉着几位最高级的七环魔法师。
挑衅莱柯宁家族,难度不亚于颠覆统一大陆近千年的克罗涅斯皇室。
真是好大一个难题。
达利安眯起眼睛,伏在羊皮纸上回忆,停顿的笔尖洇染大块墨渍。
如此强盛的家族,却要用达利安一个人去负荷几位七环魔法师都难以承受的贤者造物,是不是也意味着,她的父亲莱柯宁公爵,一直向她隐瞒了她作为血脉正统,在魔法上拥有的超凡才能?
还有许多前生的疑团没有解开。
原近卫骑士长、贤者造物契约者、莱柯宁家族的长女——达利安的小手费劲地抓着羽毛笔,在计划第一行歪歪扭扭地写下亟待到达的目标。
思索了一阵,她划掉所有,端正地写下当下最重要的任务。
长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