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攻村庄 55
这条街的街面足足有十米宽,街是用短条石块铺成的,在两边人行道上种了不少树,有几根烟囱从街店后面高高竖起,这条街从头到尾常常是车辆排成长龙,行人川流不息。
“在小说中不应去写现实生活中的人和事。写实的文章有什么好的。”她从里屋走出来,对我说。
“你要是到现在仍这么认为,就太没劲了。”她忽然扯到“现在”这一时间概念……在好几年前的某一天,当时天空降雪,院落中一片宁静,就是在那一天,真伯推开屋门进来,便见到已在屋内等她等了很久的我正端坐在椅子上,“有些事不能由着人胡来,”真伯背对院中积雪,说,“写,写,给你些真人真事,你又能怎样?你以为真实的东西能左右我们的头脑吗?说得太严重了,让我受到了刺激,我看你总是有些……我是说你有些虚肿,有些浮胖,”雪停了,她招呼邻人出来扫雪,铲除隔夜冻结的硬雪块,当天她留我在家中小酌,她在自己面前只放了一个菜,其余菜都放在我这边,“放弃你所谓的‘真实理念’,没有人会对自己周边的世界感兴趣的。”
我心里不同意这种说法。我沉默地低着头,翻来覆去搓着自己的两只冻手,起码这两只手是真实的,它们给我带来的冰凉的真实感觉,直到现在仍在我心里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来雪以后,我同许多陌生人一起站在外面大街上找事做,这雪下得秀气,(但也下得模糊不清),我们三三两两结成对子,先用雪捂热双手,用雪团擦拭脖颈……我在院子外面主动高声朝院里呼唤她,拦住几位邻居,询问她的近况。扫雪工作从早到晚一刻不停,大约每次换班,总有十多个人前来交接,大家都在街边扫,尽量不让经过的大小车辆压到扫帚。等到通向院子的街面被彻底扫清,我又高声向院里喊起话来,最后我在院墙外得出一个结论:她可能睡着了,或者是根本没在院子里,也跑到外面街上来参加了群众的扫雪队伍,……“总该停下来歇一歇,我的手已经冻了有好几个星期了,”“不过,”我说,“这还要依据每个作家的个人情况而定。”……她没等我说完,便在肩上扛了把铁铲,朝一位妇女走去,她是过来同这个女人商量某件事情的,雪从昨天起,开始慢慢停下,现在人们反倒要从漫天大雪中清醒过来,重新去面对地上大片厚厚的动也不动的死雪了,并将它们艰难铲除,真伯结束同那女人的谈话,我第三次跑到院墙底下朝里喊叫,
“雪已被扫掉了一半,你出不出来?”这时有浓烟从院中冒起,大团黑烟越冒越多越冒越剧烈,在烟群里有一束束黑色粘丝纷纷从空中落到行人身上,落到在雪中裸露的树根上,扫雪大军不紧不慢朝四周散开,人们把停在街心的公交车敲得震天响,还有少数人扭转头,拚命朝院墙那儿瞧,被硬拉来的人这时已完全不在扫雪了,大块大块的污雪、碎冰、雪霰子粘在扫帚上,我跑一路,踩一路,一直冲到黑烟最浓的墙角,想再次猛喊一阵了事,但我忽然收住脚跟,记起了今日是什么样的一个日子,她在这样的日子里(她的生日)绝对不至于一个人呆在自家院中纵火玩命,我不住地推开挤在墙角里的人,我越推,手上感觉越奇特,我手感越特别,她便越快地把一块块干燥、开裂的木柴送进火堆之中,12月25日,她一清早就在院子中放置了两处火场,沿着铺满积雪的水泥斜坡走下来,见一堆大火正在斜坡的半道上熊熊燃烧,另外一堆火在斜坡与弯道交界处燃烧,外面街上人声鼎沸,大有群体冲进院子,帮助灭火救人的架势,此时只有在火场中心欢蹦乱跳的桔红色火舌可以喂饱她的胃口,满足她火热的生命欲望,她连一阵阵浓烈呛鼻的烟火味都不回避,她自知自己体内的呼吸道、肺能够适应浓烟熏炙,我不向外人说明,而她更不会理睬我这个中间人,她只顾一个人静静地在自己院内的小天地里管理一切事务,这只能说明——也没的说——也不说什么多余的话——只要自己需要,她能够眼睁睁看我从死亡的火场深处举起一只只人类的肺和他们略显僵硬的几根呼吸气管,我坚持认为,在这个神圣的日子里,即使有人有心在自己家里纵火,制造火场,那火也只能是烧而不旺的圣洁之火,火在规定的场子中自由焚烧,火吐露红红的舌尖,我在火苗前站一会儿看一会儿,悄悄从身背后摸出一样可以把火煽旺的报纸之类的东西,(真伯若是此时过来阻止我,似乎更能体现出她为人的内在品质),
“你看街上那些邻居,把事儿鼓捣的,”
我不想接她的话。
她的后背稍微动了动,恶狠狠地说:
“他们正在捣乱。满街的坏分子。”
“外面是下雪天。”我说。
她听了我这话,居然认真起来:
“你可能也没到应去的岗位上去,你和他们一起在捣乱,不让大家过太平日子。今天是节日,是神圣的日子。”总的来说,这儿有两种人,扫雪的人都在院子外面,放火的人在院子里面,(两堆火场有驱邪散寒的作用),我不明白的是,像这两件事情应该没多少人喜欢去做,可现在的情况不是这样,还有,在院子里不能做的事情,跑到外面同样也做不了,起码是做不好,我们的世界到处都显得千篇一律,缺少变化,但变化不多又是个好现象,总之,从好的方面来估计,能不变就不变,非改变不可的,(事物的本质原来都是不错的),就应该跟上事态发展的脚步去发生变化,不过,要变化也应该符合事物发展的大道理。
“符合大道理,”她非常镇静地说,
“依靠他们,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再做上去……”
“由你怎么说都行。”
“他们想改变世界,”
“由你怎样说都行。”我说,
“今后我不再开口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