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与风
日子越发清冷起来。
临水巷的一间民宅里,身披灰色外氅的女子拢了拢袖口,轻手轻脚推开房门。手中的雕花油灯扑闪不停地映在女子的脸上,隐约可见内衬的青色里衣。
“吱呀”声惊醒晨间的鸟雀,也唤醒东厢房将将初醒的人儿。
位于临水巷的宅子周遭一片寂静无声,许是哪家的高官置办的私宅,平日里只有一个老伯时常来打扫宅院。
油灯闪耀的火光在冷冽的空气中活跃异常,折射在墙壁上的灵动身影如同未折翼的树叶。只见她舀一瓢水倒在木盆中,水声细如蚊,指尖刚触碰到盆中的凉水,便惊呼而出。
“你快些别碰了,厨房里还有些昨晚烧的水。我给你取些来。”遐观踏出门槛,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幕。单手抓着领口处的外衫,一边阻止宋实唯的动作一边踱步走进厨房,生怕晚一步,宋实唯便要再次伸进那如冰块般寒冷的泉水中。
“诶?你怎么醒这么早?”突然被打断的宋实唯看着疾步离去的人,满脸尴尬,“我吵醒你了?”
前两日都没见他醒来啊!
今日自己的动静声太大了?
不容她继续胡思乱想下去,一盆在冬日的晨间冒出滚滚白烟的热水兀地出现在眼前。
与热浪遥望,对面的人青丝落垂,白色里衣拉扯出白皙的皮肤,错眼可见条痕,那双眼睛生得可真明亮啊。
宋实唯怔怔地看着。
她想起这样会亮光的眼睛,也曾出现在自己的眼睛里。那一次次从值班室的镜子前擦身而过,她看着光骤然间消失,一点点堙灭在自己的瞳孔中。
她试过无数种方法,想要捕捉一点残存的光影,却怎么也抓不住,就像那期许了许多年的血缘亲情一样,是抓不住的东西。
她最后一次见到光出现在自己的眼中是什么时候呢?
是决意离开的那日,她对着镜子用指尖慢慢抚拭脸部的每一寸肌肤,最后一刹,她笑了。
她看见了光。
她曾数次夸赞遐观的眸子明亮,骄阳烈火都不为过。
却不知竟是这样的耀眼。
晨风再次袭来,吹散她随意系着的发丝,一缕缕遮在眼前。
“北风渡春来,我与晨风见我心。”
宋实唯眨动睫毛,恍惚间察觉到一丝泪感。
语言是博弈场的工具,会骗人。但风来,身子是欺不了人的。宋实唯打着冷颤,牙齿上下来回咯咯作响。
遐观试好水温,催促道, “快热热!”
宋实唯深吸一口气,冷风趁机灌了她一满肚。脑中迸发出的泪感也铩羽而归,擤了下鼻子,将脸埋进盆中。
“你这是作甚?”惊的遐观连忙抬手阻止。
闻声而起的宋实唯,满眼迷离地看着遐观。一双裹着水雾的眸子,如远眺高山般朦胧,只见轮廓不见实质。
可遐观却瞧见了她的眼睛。
正无声叫着“遐观”。
遐观连退两步才堪堪稳住身,丢下一句,“你快些忙吧。”便匆匆离去。
须臾间,一阵稳健的脚步声再次响起,遐观去而复转,往宋实唯怀中塞了一个小包,觑了她一眼,再次转身离开。
东厢房的烛火堙灭,只剩庭院中一盏独舞地油灯孤独的闪耀。
宋实唯低头瞧着手中的油纸包,发出淡淡的包谷香,好像是包谷糕。
掀开捆扎好的油纸包,果不其然,整齐叠放的六块包谷糕。不由想起昨夜在厨房里折腾的遐观,当时以为他在研究新菜谱。
霎时,院中清脆的笑声跳进东厢房的窗纸,打进蒙被掩睡的遐观耳中。漫漫黑夜藏住了红晕的耳廓,却怎么也抚不平胸口的跳动。
听着节律平稳地跳动声,遐观再次陷入昏沉间。
再次醒来时,已然天亮。未来得及收拾的木盆静立在院中的石桌上,遐观踱步上前,端起木盆的刹那,一张纸条顺风掉入尘土上。
“好吃!”
遐观侧首瞧见的便是这二字。
晨间的窘然消散殆尽,此刻只唯欣甜。
揣好字条的遐观简单收拾后,锁上院门,缓步向客栈走去。路过尚未开门的首饰铺子顿了下步子,垂眸继续前行。
城外不知名的山上。
一群素衣打扮的男子聚集走在丛林中,细细碎碎的树枝声发出“咔”的折断声,持续约摸一个时辰,人群停在了一间木屋前。
“到······到了吗?于大哥!”上气不接下气地宋实唯,大口喘着粗气,双手撑腰,皱眉询问停在身前的魁梧汉子。
于海语中欣喜,“到了!”
不理会宋实唯的惨样,大手一挥,“李哥,让大伙儿休息会儿。这是最后一处地了,今年收拾妥当,来年又是一大笔收入啊!”
众人闻言,三两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于海瞥了一眼宋实唯,大咧地直接坐在地上。宋实唯眼尖手快地抽出地上横放的树枝,回头白了于海一眼。
“咱们手上的菇子和云耳还是多亏了掌柜的帮忙呢!”于海尬尬笑了两声,拱手道。
宋实唯灌水不搭理于海的奉承。
于海察觉无趣,讪讪道,“这几日辛苦你了!姑娘家的跟着咱们这样糙老爷们儿天天混迹在这山野之中。”
宋实唯“哼”了一声,乜斜了眼于海。
“哎呀!妹子!我这不是想让你实地看看咱们现如今的产业如何了,寻着你来帮忙察看察看。”于海焦急道,“我这不也是为了咱们的生意嘛!”
“我就是没力气说话!你今日话怎得这样多!”宋实唯不耐地呛道,“去去去,别打扰我休息。”
说罢,不理会于海的愕然,靠着松树小啜壶中水。
宋实唯瞧着于海面孔一阵红一阵黄,有趣至极。怕他下不了面,忍住弯起来的眼角,却抵不住抽动的嘴脸,只好别开脸,不再看他。
林中鸟鸣不绝,细察仿若能听见在山体中哗哗流动的清泉,随着太阳的升起,晨雾缓缓散去,露出山林本来的面貌,联排栽种的松木发出幽幽松木香,横卧的树体像婴儿挂在其他树上,搭建成不同的形状。
小憩后,你砍木头,我搭木桩,分工明确。
在众人的齐心协力下,不需待到晚间,这最后一处的云耳桩子便大功告成了。
在于海决定采摘野生菇子和云耳开始,他就打好了要种植云耳的念头。这野生的固然再多,总会有采摘完的一天,如果想要年年有货,还是要把种植拾掇起来。
看着摞起来地云耳桩子,宋实唯满意地点点头。蓦然想起之前新闻报道吃野生菌子跟得了幻视似的,忙出声询问,“采摘的野生菇子,你们都有拿去药铺查验吧?”
一旁的人道,“查了!每一批摘得菇子送下山清理后,就请大夫过来查验了。”
“是啊是啊!这还是于掌柜特地交代的!”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了半天。
于海点点头,示意他们说的是真的。经过他查验的货物最终才能被摆放在店内的货架里,是作不得假的。
凡是出了点事,都不是他能承担得起的。
只有小心再仔细些,才不会辜负宋小妹的信任。
与来时路程的艰辛相比,下山的路要轻易许多。站在官道上时,鼻腔内的松木香随着身子离开林中,也离开了人类的肌肤。
宋实唯托袖细嗅,好半晌终于复闻松木香。动作轻柔地折叠袖口,催促于海快快赶车。
临到干果铺,宋实唯跳下马车,疾步朝客栈走去。留下满脸疑惑的众人,于海首先缓过神来,解释道,“小姑娘家中有事,不打紧的!”
众人分说不打紧就好。
穿行于热闹非凡地大街上,宋实唯如一只护崽的母鸡,小心地呵护着袖摆上残留的松木香。
绕了两条街后,站在锁堂里的宋实唯长吐一口气。整个人也松懈下来,脚步轻盈地走在路上。
路过妇人聚集的地方,宋实唯适当放缓脚步点头示意。原来正头凑头低声说小话的妇人,一见她来。
两两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眼中读出相同的讯息,纷纷起身抄起背椅,逃似地小跑起来。
“什么情况啊这是?”一头雾水的宋实唯朝身后扫了一眼,并未看见什么异样之处,不解地指向自己,自言自语道,“是我?”
低头扫了眼自己的衣裳,见衣摆处不知何时粘起了一些小泥点。
“这也不至于啊?”宋实唯低喃道。
与其困惑自己,不如为难他人。
比他人慢一拍起身的李大娘拖着背椅就要离开,却突然被人从后面抓住。她回头就见一名堆笑的“少年郎”,忙松手丢开背椅,后退两步。
后退的同时,朝四周打量一番,慢慢挪眼,抬头与前方的宋实唯对视上。
原来是扈家小妹。
宋实唯见她不似惊吓的模样,拱手道,“大娘!”
李大娘见状无措地想要躲开,生生受了一礼。理了理不见客的粗布衣裳,盈盈回礼,“扈家小妹多礼!”
宋实唯问道,“这是出了什么事?”
一听此言,李大娘错开视线,再次左右打量周遭,眼神飘忽,似乎是在躲避什么脏东西般。
见状,宋实唯哪里还不明白,再次拱手道,“谢李大娘提醒!若是不嫌弃的话······”顿了一顿,抬头对上李大娘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过两日还是老样子,到后院来取样式。”
说完,利落起身,不再理会前方的人是何神情。
“等等!”
轻柔地声音从身后唤住宋实唯。
“晌午时,那位小郎君在店内帮忙做活时,被人认出了身份。他们······”李娘子的声音轻柔得似棉花,软软得。只听她继续阐释,“他们取笑了一番后,扈大姐将人给轰了出去,周遭瞧见的人不少······”
李大娘听见一声叹气,惊讶地抬头看着转过身来的扈家小妹。她神色平平,眼神清冷,淡淡道,“多谢!”
说罢,再次转身。
她知道这一天总会来的。
李大娘见她头也不回地离开,扭着帕子,终是忍不住唤道,“世人多愚昧,你要当心些,万莫自伤。”
“万莫自伤啊!”
人活在世上,逃脱不掉两件事。一则世人眼,二则世人言。当人们无法用这两种方式伤害你的时候,就会想办法给你做一个诊断。只有把你定在“异常”上,才能更好的证明他们的正常。
他们伤害你不够,还希望看到你自轻自贱。只有见到这样,他们才会愉悦,才可以张扬地向世人宣布自己“预示的洞见”是如何的明智。
宋实唯眸中暗含李大娘看不懂的情绪,咽下口中因紧张过度分泌的唾液,朝她点点头。
李大娘目视着扈家妹子朝自己深深一揖,疾步消失在锁堂里的拐角处。
无人可察之处,她露出了丝欣慰的笑容,喃喃道,“容郎,云娘今日劝了邻家的妹子。容郎,云娘如今也能像你一样善待他人,善待己身了。容郎,你回来吧。”
“容郎”
李大娘捂着胸口一声声轻唤,却始终无人相应。正堂屋前供奉的牌位似是一把钝刀,细细研磨活着的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