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与念
临水巷的民宅里。
正堂中四人围坐在火炉旁,全都一脸凝重之色。
杜小二只知晓宋实唯突然一睡不醒,请了孙大夫来看,孙大夫说脉象无异,就是气血虚,心中郁结。
问他为什么宋姐姐还不醒来。
孙大夫边写着药方边说,“她想醒的时候自然会醒。”说的话浑然不像一个行走于人世间的大夫,反而更像坐佛堂前修行的憎人。
杜小二塞了一根木柴进炉子中,有些跳脚,“这得等到什么时候啊!我去把她叫醒,这一直睡着算个什么事!”说着便要气冲冲地起身往厢房走去。
倒是旁边的扈大娘和遐观眼疾手快拦住了他。
扈大娘不悦道,“她会醒得!你别捣乱,你要是待不住就替你师傅守铺子去!”
“师娘~”杜小二甩开二人桎梏他的手,语气十分不满。他还不是担心宋实唯,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师娘不得伤心死。
扈大娘不理会他,转向看着遐观,满脸纠结之色,似乎不知道从哪里讲起,舔了四五次因为过度焦急而干涩的下嘴唇,一咬牙唤道,“遐观。”
自从昨日晌午遐观将宋实唯带回两人临时租的宅子后,一直沉默不语,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要不是扈大娘晚上过来一趟,这人说不定要一直睁着眼睛守在宋实唯的榻前。好说歹说才劝下休息去了,不过一个时辰,这人睁着通红的双眼,又坐回宋实唯的榻前,一直紧盯着她,仿佛不守在宋实唯身旁他就不安心般。
遐观面无表情地抬头看着扈大娘,两人相视无言。
阳光依旧,银白光打在正堂的地上,遐观看着光,哑着嗓子问,“可以讲了吗?两天了!”
扈大娘身子不由自主地轻颤,在场的众人中,没人比她更清楚宋实唯怎么了。但她也想不明白宋实唯为什么会这样。
咽下吼中的异物感,扈大娘揉搓着不再柔软的手心,斟酌良久,才缓缓开口讲起这几天里发生的事。
白昼是短暂的,是人类无法延长的事物。
炉火不绝的正堂里众人垂眸屏息,皆不言语。置在桌角处的油灯明暗交错,映照在众人的脸上,无声宣告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沉重的交流。
东厢房里,沉睡在床的宋实唯是当事人,却不是这场交谈的知情人。罩了灯罩的油灯照不全房间的每个角落,自然也看不清女子轻颤地睫毛。它只做一个忠心的仆人,守护它要守护的人,以及它能守住的一切。
“不要锁我!”
女子张张嘴,无声地与谁交谈。似乎在与自己,又似乎在与谁。停歇片刻,痛苦从内显转为外显,眉头愈蹙愈紧,锦被在女子的手中如同海绵,想要将其生生掐碎,才能缓释那一丁点的痛苦。
“不要锁我!”
女人惊呼出声,猛地睁开眼,瞬时坐起身,满眼不耐地看着眼前的内饰,没来由的心生厌恶,掐着自己的眉心,无奈地叹了声气。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踏进厢房,还没转好思绪的宋实唯眼神似刀地投向房门口,待见到来人,才堪堪收住自己厌恶的神情,“是你们啊!”语气是说不出的疲倦。
先一步跨进厢房的杜小二自然没有错过宋实唯杀意腾腾的气息,不由愣在原地。只不过宋实唯转换情绪的时间太快,恍的他以为刚刚只是自己眼花了。
随后紧跟的遐观自然也看到了,拍了拍杜小二的肩膀,示意他别挡路。
遐观淡笑上前,“饿不饿?”若不是房间的灯光太过昏暗,看不见他眼下的青影,宋实唯差点以为他只是像平常日子里那般询问她‘要不要吃一碗面’这样简单。
可就是这样简单啊!
宋实唯松开抚额的手,抬眼望着遐观,轻快地说,“想吃你做的阳春面。”
遐观点点头,“我去给你做,你再躺会儿。”一边说着一边替她掖了掖被子,见她缩回被子里,才满意地出门。路过扈大娘时,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扈大娘赶走杜小二,堆着笑坐在床榻旁的圆凳,“感觉怎么样?”说话异常轻柔,仿佛是宋实唯是易碎的瓷器。
宋实唯‘呵’了一声,“我睡了多久?”
“你猜猜?”
“三天?”
扈大娘笑出声来,“真当自己是睡家子不成,你可别做美梦了!”说着倒了杯水递给宋实唯,“昨晌午开始的。”
宋实唯有些意外,“这不也才一天半吗?”半倚坐在床上,抿了一口水,疑惑道,“你们怎么一个个跟我要死了一样?”
“去!”扈大娘卷着帕子打在床檐上,“哪有这样说自己的?你能不能盼自己点好?”
宋实唯耸耸肩不作理会。
“这次做了什么梦?”扈大娘接过杯子,敛目思忖片刻问道。
“我想想啊。”说着,宋实唯望着床顶处的木头作沉思状,就在扈大娘以为等不到回答的时候,“我忘了。”
“忘了?”扈大娘不确信的瞧着宋实唯的神情,可半晌也没瞧出什么异常来,“忘了就忘了吧!”
房间陷入短暂的沉默中,扈大娘看着不远处的飘忽不定的烛火,自言自语道,“那小子挺担心你的。你知道你睡过去后,他一直守在你边上吗?”说着指了指搁置在床边的脚蹬子,“就一直坐在那儿,一动不动。要不是我来,估摸着你睡几天他就要陪在旁边不吃不喝不睡几天。听见你的惊呼声,从凳子上起来的时候腿都在打颤,差点扑在炉子上,要不是你陈师傅拉住他,说不定这会就得破相了。”
原本双眼无神望着床梁的宋实唯,眼珠子动了动,闪现出一点活人的灵动。
“你就算不为了你自个儿,你也睁开眼睛看看这孩子。”顿了一顿,察觉到不好,转过话头,“这孩子也是真实诚,姐姐我不得不说你眼光是真好。赶明儿,你可得给咱们小二看个好媳妇儿啊。姐姐我,这辈子是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老陈把他当儿子带,我自然也是没话说的。你可得看我怎么当人家婆母啊。”话落,说话的人自己也笑了起来,笑声在房间里回荡,异常温暖。
不知过了多久,扈大娘见她眼神开始有点异彩,打趣道,“什么时候把人娶回来啊?”
宋实唯侧首瞧着坐在床头的扈大娘。她突然想起自己为什么会选择和扈大娘做生意了。她在祥云客栈住了约莫小半旬后,扈大娘神神秘秘的将她拉到后院里问她‘我适不适合穿男装?’
她忘不了神采奕奕的扈大娘,敏锐的察觉出这个女子不同的之处来,也因此与扈大娘结交起来。想来,活在对于女子有苛刻的年代,尚且能够独立行走于世间,是需要胆量的,与胆量相并起的,就是要做常人不敢做之事。
恪守规则固然是好,能带给人已知的平静与安全,但也因此束缚重重。善于打破规则,或许会承受难以预料的局面,但心安则万事安。
人只要遵守自己的规则,无论做什么,都是一件可欣赏的事。
宋实唯笑着摇摇头,“等着吧!”
虽然说话的声音力道仍是不足,但扈大娘在心里长舒一口气,‘能说话就好!能说话就好!’。压下自己的心声,揶揄道,“看来你很有成算啊!”
宋实唯伸出手指挡在嘴边,作出‘嘘’状,“佛曰,不可说。”说罢,垂头笑着摇头,颇有把自己逗笑的趋势。
“好好好。不说就不说。渴不渴?”扈大娘这下是真的放心了。
“好饿!”宋实唯苦着脸,委屈道。
扈大娘倒水的手一顿,“我这就去给那孩子打打下手,让咱们的宋大小姐赶紧吃上热乎的饭,这睡了一两天,指不定待会儿能吃下整头牛了。”
扈大面一面说着一面取出一件大氅披在宋实唯的身上,“你喝点水润润喉。”
说曹操,曹操就到。
散发出淡淡葱花香味的汤面恰好被人端进厢房,两人齐刷刷看向门口。宋实唯侧着身子一言不发的紧盯遐观不放,遐观也站在原地等待宋实唯的声音。
扈大娘见两人都沉默不语,深知自己的多余。叹了口气,拍拍遐观的手臂,“我们就先回去了,你们早些歇息,别折腾的太晚了,啊?”
遐观回过神来,朝扈大娘点点头,“您放心!”似想起什么又叮嘱道,“院子里有灯笼,你们提着回去,路上仔细些。”
“这几日不必急着去店里。”扈大娘说着眼神示意身后的方向。
遐观认真地点了点头,“多谢!”
扈大娘轻笑一声,拍拍遐观的手臂以作回应,转身跨出门槛。紧接着外间的大门‘啪’的一声合上了。
此刻,整间宅子静地落针可闻,时间也停止了,只有两道均匀平稳的呼吸声。
良久,遐观道,“不是饿了?”
“是饿了。”
宋实唯看着眼前冒着热气的阳春面,恍惚地问身旁的人,“你吃了吗?”
“我特地煮的软了些,你看看合不合口。锅里还有碗蒸蛋,一会儿我给你拿来。”
“你吃了吗?”宋实唯说出的声音不自觉的夹杂着哭腔,她压着自己嘴角的颤抖抬头看着他。
压低的颤意,哪怕再迟钝的人都能感受到,更何况宋实唯的眼眶里蒙着一层水汽,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惹得遐观慌乱起来,“你别哭啊!我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好?”说着,在身上到处摸索帕子,越是急越是忘了放在哪里,“我要是惹你不高兴了,你教我!你教我!好不好?你别跟自己斗气啊!”
宋实唯牵住遐观的手,将他拉坐在床榻上。
遐观哪里顾得了那么多,慌神的给宋实唯擦泪珠子。却被人一把抓住手腕,衣袖在抬起的瞬间不断向下滑落,露出白皙的皮肤,却也将疤痕裸/露在外。惊得遐观下意识想要挡住手腕上那代表屈辱象征的鞭痕。
“实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