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山林窄道颇为偏僻,寻常人很难找到,只是殷笑还是留了心眼,为了防止埋伏,又从附近的禁军尸身上搜了两把匕首,以防万一。
她将一只匕首纳入袖中,另一只塞进阮钰手中,一抬头,便看见阮钰脸上笑容僵了两分。
她莫名其妙道:“怎么了?你怕锐器?”
“没什么。”阮钰硬邦邦地挤出三个字,没再回她,只是赶路时刻意落后了她两步,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不知何意。
殷笑领着他走了一阵,听到他步伐越来越慢,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他不知从哪抽出一条青白色的方帕,右手捏着匕首末端,神情凝重地擦拭着上面的血污。
殷笑:“……”
“我天呢,”她面无表情地扭过了头,干脆利落地选择了眼不见为净,心中暗想,“宣平侯家到底养了个什么矫情玩意儿,一把匕首都要来回用帕子擦?”
矫情玩意儿显然没注意到她的视线,一边擦着匕首污渍,一边跟在后头,忽然开口:“郡主方才搜查匕首,动作很熟练。”
殷笑漫不经心“嗯”了一声:“都是小时候学的。”
阮钰道:“宁王殿下?”
殷笑:“差不多吧……还有些是西席先生教的。”
她爹去世已经十二年有余,死在南下平叛的归途中,临死前给她捎了一把镶了红玉的雕花匕首,说是从彝族首领那找到的战利品,最后成了副将带回给她的唯一遗物。
这些事情埋在心里已久,她不欲与阮钰多提,便接着道:“你的匕首擦完了么?擦完便快点,赶紧跟上。”
身后传来轻微的“咔嚓”声,他似乎是踩到了树枝,动作微微一顿,很快又沉默下来,没了声音。
这段山路虽然不算陡峭,但也决计称不上平坦地缓。殷笑这种走惯了的也就罢了,阮钰毕竟是个文官家的“矫情玩意儿”,平日参与的都是些吟诗抚琴、题字作画的活动,走到后半段,也逐渐显露出几分吃力模样。
殷笑瞥了他一眼,不露声色地心想:“我刚才为什么要带他一起来着?”
话是这么说,她其实自己也有些气力不继了。山林深处树叶繁茂,遮掩了大半天光,殷笑这时抬起头,才发现天色已经黯淡下去,不知是天气转阴,还是大雨预兆。
她拧起眉,此时四周无风,树林静谧异常,安静得近乎诡异。
按理来说,上祀节当日若有气象异常,钦天监应当会有所告知,但殷笑总有些心神不宁,好像会有事情什么发生似的。
思量片刻,她还是转过头,对阮钰道:“天色古怪,似乎要降雨。距离下山还有段路,我记得附近有岩洞,在这里暂歇片刻吧。”
阮公子自然无所不可。
他往日只知殷笑在课业上和自己难分高下,没想到她的历事经验也颇不简单,又因两人素来势同水火,一时竟也说不出什么,便只是淡淡应了一声,便跟在殷笑身后,进了岩洞。
殷笑猜得不错,在他们拾了些木柴之后,外头果真下起了大雨。
这岩洞地势偏高,从内向外能窥见一小方天空。借着木柴燃起的火光,殷笑看见层层叠叠的树叶之外,天被乌云压得极低极矮,偶有白光闪烁,在深沉的雨幕里显得愈发骇人。
大雨从天空倾盆而下,水滴砸落的声音伴着雷鸣訇然作响,土地的腥湿气味在洞窟缓缓扩散,殷笑手指微微蜷起,感觉温度伴着大雨,正在逐渐消散。
金陵气候一向温和,春季鲜少有这样的暴雨,伴随着今日充满古怪的袭击、刺客刻意让人注意到的玄铁箭,这场暴雨似乎也染上了一丝不详的气味。
“啪。”
细微的火星从柴堆跃出,没入洞窟湿漉漉的地面,很快又归于沉寂。
殷笑拾起木枝,慢慢拨了拨柴火,火光在潮湿空气里轻轻摇曳,她勉强定下心思。
“阮微之,”她唤了声阮钰,眼皮撩起,露出一双亮得惊人的乌黑眼仁。她平静地说,“把你收起来的那支玄铁箭拿来看看。”
阮钰先是一怔,随后又忍不住眯起了眼,略带探究地问:
“郡主看见了?”
那批刺客动手时,他身边只有殷笑和薛昭,他替殷笑防了一箭,自然不是因为动了恻隐之心,只不过是想借机将那支玄铁箭收入袖中罢了。
唯一失策的是,他与殷笑明争暗斗这么多年,彼此都对对方的那点心思技俩心知肚明,他的动作被殷笑看穿,似乎也不足为奇。
他微微偏过头,借着燃烧的火焰去看她的双眼。
那双眼睛又清又亮,眼尾由垂到扬,柔和地扫入鬓角,睫毛长而卷,恰到好处地掩盖去她眼里过分泄露的锋芒,使她看起来真像是传闻里那个意懒情疏的富贵闲人。
殷笑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你动作那么快,我怎会知道?不过猜你多半会这么做,诈你一回罢了——你若没有,薛昭那边也会拾一份调查。”
阮钰:“……”
他被这样一噎,却难得没有反唇相讥,反而乖乖从袖中取出一物。
殷笑见他两指并拢,不紧不慢将那玄箭取出,上面又干净得没有一丝污渍,不由忖道:“他方才不会是擦完了匕首又擦了这个吧?”
阮钰自然不知她心中所想,又取出一方湖蓝的巾帕,动作迟缓地将那箭矢用手帕托住,尖端朝向自己,连箭带帕递给了殷笑。
殷笑盯着他的动作,又神思不属地想道:“这和之前擦血的不是同一条吧?”
不过阮微之这时很是体贴地闭了嘴,没有出言膈应人,她自觉心情不错,便顺口道:“毕竟是你截下的东西,你要自己先看看也无妨。”
谁料阮钰默了一默,忽然道:“我看不见。”
殷笑心下一惊,本以为是随口说笑,又想起身旁人是谁,便抬起头,去看他双眼。
阮微之的语气称得上平静无波:“我先天不足,若无叆叇(ài dài)*,则夜间难以视物。这箭太精细,我看不清的。”
殷笑这才发现,他琉璃般剔透的浅色瞳仁,没有焦距的涣散着。柴堆里跳跃着赤红的明火,暖光打在他的脸上,让那双桃花眼看起来像是一对琥珀色的琉璃珠,乍看好像温润平和,细观却寡淡得近乎冷漠。
她忽然又想起来,太学夜间的修习活动,阮钰是从来不参加的。
起初还有看他不过眼的同窗拿此说事,说是“宣平侯家世子身份高贵,自然不愿意同我们这些寒门子弟夜间挤同一个学舍读书”,也有说他晚上回家是因为祭酒给他开小灶的,不过这些风言风语到后来都没了声息,因为阮钰素日与人交际从无架子、平时也从不参与大考以外有祭酒在的测验活动,避嫌避得无可挑剔,倒是从没有人猜过,是因为阮微之的眼睛不好,夜里读不了书。
她默然片刻,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毕竟以她与阮微之的关系,没有踩着彼此痛脚打压已属难得,这时气氛难得缓和,他说自己有眼疾,殷笑却没办法真心实意地宽慰他哪怕一句话。
她只得干巴巴道:“……那你注意护眼。”
阮钰对此仿佛一无所觉,闻言,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语气与往常别无二致:“不劳郡主费心。您不是要看箭吗?自便吧。”
这时,岩洞外恰好一阵闪电,裂帛般地划破阴沉天幕,晃得人眼前一花。
紧接着,震耳欲聋的雷鸣响彻在耳畔——与身在金陵城中所听到的模糊雷声不同,这声音大得惊人,如山怒海倾,严严实实地将阮钰未落下的尾音压在巨响之下。
一块拳头大的碎石从岩洞外砸下,“啪”的一声,摔了个四分五裂,碎落的石渣转眼便被大雨冲了个干净,再无痕迹。
殷笑脸色微变。
顾不得阮钰神情,她倏然站起身,一抬手,握在手中的玄铁箭被遥遥扔到阮钰怀中。她疾步走向洞口,探头细细环视着四周动向。
再回身时,她径直走到阮钰跟前。
“山坡泥水渗漏,上面有碎石掉落。”她声音微颤,在盛大的雨声里有些失真,“雨太大了,这里……可能要崩塌。”
摇曳的最后一点火光被四溅的雨水浇灭,山外闪过惊雷,借着那一瞬间的彻亮,阮钰模糊里看见,她的脸惨白得惊人。
“快走,”手上传来冰凉的触感。这次终于不是护腕,殷笑一把拉住了阮钰的手。她的脸色鲜少如此难看,连着嗓音也干涩异常,“这山洞支撑不了多久。”
像是要印证她的话一般,洞窟外轰然一声巨响,岩块沙砾伴着雨水狠狠落下,甚至连地面都在震动!
那声音震耳欲聋,排山倒海似的袭来,飘摇的火堆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只剩下木柴上一点隐约的火星,成了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她不知阮钰此时看不清路,无法将此人留在原地等死,只能咬咬牙,使力拽着他向前。
阮钰被她带着上前,刚走出洞窟没两步,忽然脊背一凉,某种预感闪电似的从脑中划过,他下意识地转过头,看见阴沉的天空、模糊的山影,以及——
“快趴下!”
阮钰陡然喝道。
在他喊破了音的同时,背后滑坡的山体已经势不可挡地向他们冲过来!
阮钰在落后的位置,一眼看见前面那人清瘦的身形,下意识地挣开她握着自己的手,一咬牙,将她向前奋力一推,还未来得及自己避开,就被落下的碎石狠狠撞上了后背。
“?!”
远处似乎传来一阵错愕的惊呼。
阮钰闷哼一声,先是感觉到迷茫,随后才意识到自己被山石砸中了。在感知到疼痛前,他听到身后的动静,似乎比先前更大了。
“不得善了”四个字忽然浮现在脑中,他不合时宜地笑了一声,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真要算起来,今日祓禊的半天,被猫挠也便罢了,在这之后又是刺客伏击、又是暴雨山崩,最重要的是,身边竟只有殷如是一个人。
这还真是……倒霉至极。
先去被冲击的疼痛后知后觉涌上肺腑,他几乎要被这剧烈的痛处撕扯开来,眼前一阵发黑。
“今日真是,”阮钰疼得脸色泛青,忍不住眯起起眼,在一片天旋地转里,看见一道身影踉跄着飞奔过来。他喃喃道:
“……时运不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