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宣平侯世子究竟是个什么人?
依照太学这些簪缨门第里的学生所想,他应当是金陵望族里最出类拔萃的那位。
阮氏清流之首,四世三公,阮微之十四岁被宣平侯请封世子,称得上一句名门贵胄,容貌又异常俊秀,一举一动皆好似以尺为度,恰到好处。
更重要的是,他博恰多闻,虑无不周,于文学课业上从未失手——总而言之,是绝不会写出低级打油诗的。
哪怕他现在略微有些不正常,殷笑也很难相信他会作出那种“有辱斯文”之作。
殷笑低头又看了一眼。
“男儿当自强,对镜…对镜贴花黄?”
她面无表情地念出来。
不出意外,薛昭“嗤”了一声。
注意到殷笑投过来的目光,薛都尉轻咳一声,忍着笑勉强解释道:“你也知道我是武官,没什么文学造诣……不过这诗韵脚还挺别、呃——挺别致——”
她这番狗屁不通的赞美还没说完,自己都忍不住了,想扭过头遮掩,又发现实在憋不太住,干脆放弃了,放肆地发出一串鹅叫。就连她身边的卫鸿也露出了不忍直视的表情——不过他到底还算是阮家的人,勉强给主子留了两分面子,没学着薛昭放声大笑,憋得很难受。
“世子……咳,世子昏迷之前,曾叫人把纸笔放在床头,好让他随时能够在清醒时记录重要线索。”
他低着头,没什么底气地解释说,“您看这字迹是由炭笔书写,且落笔很不稳,断然是由世子在病中不清醒时所记……您也说了,世子醒来后都忘了这点,想必那时候是病得非常严重了。”
殷笑看了眼他,似笑非笑:“你有偷听我和宣平侯墙角的本事,怎么那时不去看一眼他写了什么东西?”
卫鸿羞赧道:“这能一样么,毕竟在下领的月俸都是世子爷给发的。”
殷笑险些没被他气乐了,一把将单子拍回书桌,桌上的油灯微微一晃。
她温声道:“既然如此,不如现在就让薛昭送你回宣平侯府,好让你日日守着你家那位‘对镜贴花黄’的世子爷,也算尽忠职守了?”
可惜卫鸿虽有些缺心眼,到底还不算真傻,没把殷笑这话当真,忙道:
“郡主客气!既然世子让在下护着郡主,那在下自然都是要听郡主的,又怎能离开宁王府,弃您于不顾?更何况,在下也为您找到了字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殷笑低头看着那阮钰字迹的“男儿当自强”,又是一阵头晕目眩,觉得此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恨不得当场将他当场塞回宣平侯府穿粉裙子去。
她平了平心气,对着他勾了勾手,问:“还能联系上侯府其他家丁吗?”
卫鸿点了点头,伸头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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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上祀节那场刺杀,太学上下几乎是人心惶惶。
尽管大公主率军队来得及时,也还是有少数几个学子在逃避过程中受了伤亡,又因此次祭礼是由太学祭酒阮学本所主持,事发当日,他就被停职配合查办。
代理的仆射干脆停了半个月的课,叫有需要的学子入舍自修,没需要的收拾书本,尽早回家。
今日正是太学停课的最后一天。
为了避免出事,宣平侯到底还是略微限制了阮钰的出行,挑在停课最后一日,大部分学生都提早回了学舍,剩下几个也都是在家哭天喊地想请病假,并无心思上街闲逛,才放阮钰出了侯府的门。
殷笑的腿伤还未好全,仆射大手一挥,给她和阮钰两人各自批了三个月的病假,她平日没事便在府中温书做功课,总算是等到了今天。
“如何?”
“卫鸿的消息没错,那马车里的果真是宣平侯世子,我们跟上。”
薛昭说完,从马车里探出头,略略抬了声音,喊道:“卫师傅,快些!”
卫鸿师傅:“……”
好消息是,因为他那日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清源郡主终于决定将他留下——尽管是为了让他和宣平侯府的同僚互通有无,传递讯息;坏消息是,尽管他极力摆脱了穿粉裙子给世子跳《凤求凰》的命运,还是没能回归本质,做个朴素的带刀侍卫,而是暂时成了郡主的车夫。
他遥遥望了眼前雕着侯府家徽的马车,幽幽地叹了口气,勉强从自怜自艾中抽出思绪,扬鞭加快了速度。
薛昭拂起车帘远远看了一眼,见距离尚算合适,又放下帘子,看了眼殷笑。
她今日心情很是不错,甚至簪上了大公主几日前新赠的碧玺青鸾步摇,一眼望去乌发如瀑明眸皓齿,很是夺人眼目。
薛昭见她如此,忍不住也笑了一声,问:“你要绑阮微之,心情就这般好?”
殷笑睨她一眼,缓声道:“这能叫绑么?”
薛昭愣了一下,十分有眼色地拍起了马屁:“喔、对!这回请的可是湘潭最好的巫医、宁亲王当年都要称赞的那种——若不是宣平侯不信巫医、又不愿募集民间圣手,就把他儿子扔家里当‘粉裙子花瓶’,我们至于这么做吗?治病救人的事情,能叫绑吗?”
此人当真是浮夸至极,纵然殷笑今日心情大好,听到她这番吹捧,也不由眼皮一跳,有些没辙。
自从那天薛昭目睹她以“不好好办事就把你赶回去穿裙子”为由威胁卫鸿,就十分上道地开始巴结她。
这实在也是形势所迫,毕竟亲军都尉府日日加班,既要替皇帝查这查那,还要绑贼抓刺客,没事的时候还被派去大理寺帮忙审人,休息时长更是从一周两日变成两月两日,一天天忙得晕头转向不知时日,哪怕月末薪俸发得再多,也是有命拿没命花了。
鸣玉山刺杀案后,皇帝下令叫四个人去贴身护卫四个殿下,都尉府的同僚抢得几乎要打起来,另外跟着三个皇子的都是武功顶好的都尉,只薛昭一个漏网之鱼,是因为据说“与郡主关系甚佳”,才见缝插针地捡到了这个机会。
都是领相同的月俸,跟着殿下当护卫还不用熬夜,日日伙食还比都尉府好,大部分时候都是跟在主子身边吃香喝辣、时不时还能去城外逛街吃喝,这买卖简直再划算不过了!
就为了这事儿,薛昭已然成了宁王府最忠诚温良的存在——五十八岁的老管家都比不过她见风使舵和蔼可亲,将“有奶就是娘”贯彻了个淋漓尽致。
诚然薛昭卫鸿是有求于人,可殷笑也未尝不是如此。
宁王的部曲固然很有本事,然而真正能顶事的那批早就跟着宁王死在的平叛途中,如今留在府里的,都是经过天子筛选的那一批。
皇家到底是皇家,哪怕她父亲为了王朝鞠躬精粹,哪怕皇帝明面上待她视如己出,也不敢把宁王留下的亲信交到殷笑手中。真要说来,清源郡主在外风光无两,可是真到要用人的时候,手里未必能挑出十人来。
这样的风光,又有什么必要呢?
想到这里,她心里泛出点苦意来,掩饰似的偏了偏头,恰好从窗外看见前头马车的速度缓下来。殷笑微敛心神,敲了敲桌案,低声道:
“孟安,他们要停在这儿了。”
薛昭正捻了一块玉梁糕往嘴里塞,闻言咬掉半块,探出头一看,“嚯”了一声,含糊不清道:“啊哟,世子爷去了三叠书斋。”
话音刚落,便见卫鸿一拉缰绳,也将马车停了下来。
朱雀里是金陵街市最繁华的一带,出了书斋之外,还有众多酒楼、成衣坊、首饰店与胭脂铺,路边人群熙熙攘攘,像她们这样架着马车的也不少见。
殷笑从小几上抓过一条面纱,给自己戴上,严严实实遮住下半张脸,顺手又从袖里抽出一方手帕扔给薛昭:“擦擦脸,准备动手了。”
薛昭胡乱擦了下脸,随手从案上摸过一把小镜,歪着脸照了照。
她今日穿了身鸦青游麟圆领袍,羊皮靴里额外垫了两层,又将长发高高竖起,刻意将眉毛扫得浓重了些,乍看竟有些雌雄莫辨,仿佛哪家出门游街的公子哥。
她瞅了眼镜子里的自己,颇有些得意地想:“扮作男人都这样风流倜傥,不愧是我。”
殷笑站在她身后,见她臭美得恍入无人之境,敲了敲木桌,扬声道:“醒神了,‘薛公子’。”
薛昭这才回神,从马车上飞快跳下来,视线立马盯上了阮钰,不由大惊:“我天呢!”
只见这位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宣平侯世子穿了一身象牙色的鹤纹阔袖锻袍,那纹样并不醒目,只有在日光照射下才会流动出暗金色的光,骚包得低调至极,半点看不出是个被山石砸出癔症的病患——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此人虽穿得人模狗样,却不知按的什么心,身边竟带了个一身粉衣、皮肤黝黑的僮仆!
借着马车遮掩,薛昭看见他正和身旁的小厮聊着什么,一回头,见殷笑腿脚不利索地踩下马车,顺手扶了一把,又凑过去嚼舌道:“天爷呢,你瞧瞧他那小厮……宣平侯要是知道了,脸都能气绿了!”
显然薛都尉未曾见过世子爷院子里穿着粉裙子跳舞的十二个猛男,对他爹的底线存在误判……起码阮微之现在还能带着人出来买书呢。
殷笑一面腹诽,眼睛却不自觉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一眼便瞧见了那位能把宣平侯“脸气绿”的粉衣服——天地良心,这位朋友甚至都不用定睛细看,单是那一身粉得泛光的外袍就足够惹眼了。此人想必是阮钰的得力心腹,打扮堪称花枝招展,衣服下摆竟然还绣了几朵白海棠!
她凝神细看,总觉得从这白海棠的背影里读出了几分主命难违的萧索。
殷笑盯了片刻,努力挪开视线,感慨万千道:“他没让那小厮穿裙子上街,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卫鸿:“……”
同样不得已傍人门户的薛昭拍了拍他的肩,在卫鸿眼中看见了一股兔死狐悲的绝望。
这时候,阮钰已结束了和小厮的交谈,迈步上了楼梯,向书斋二楼走去。
三叠书斋统共就二层,虽然楼层不高,但占地极大,出售内容也是颇为广泛,听说前几日还叫人译了西洋的话本印了出来,都挂在二楼销售。
殷笑虽不常外出,却也听说过三叠书斋的名头,知道它一层多售四书五经与当世名家著作,太学诸生的课业常需要来这里购买参考资料;二楼所售则驳杂得多,除却丹青琴谱医书等实用之作,还出售一些市井流传的话本子——阮微之素来对此等闲书嗤之以鼻,殷笑还以为他会留在一楼。
她暗忖道:“莫非是去买琴谱?乐谱区的顾客人数不多,倒是方便。”
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略一点头,各自确认了目标。
街市路人众多,当街抢人是万万不可的,因此需得等到阮钰进店才好。
小店太过狭窄,施展不开,大店人多眼杂,又难下手,本想着等他进了人少些的店再下手……不过三叠书斋书架林立,方位有迹可循,只要把他与小厮拆散开来,引入角落,再前后包抄,便可一举拿下了。
思及此处,殷笑挺了挺腰杆,对着薛昭一抬下巴,款款走出马车的阴影。
两人方一走出,还未到书斋楼下,便已遭受到道旁众人视线的侵袭。
殷笑腿伤尚未痊愈,又因今日不便轮椅,只能硬着头皮,顶着众人目光慢慢走在路上,边走边思量:
“怎么都朝这里看,莫非我今日着装有何不妥…?”
薛昭心比天宽,搀着她大摇大摆地走了几步,忽然也好似意识到什么,低头侧耳同她耳语道:“如是,你觉不觉得……”
殷笑道:“觉得。我们一直在被人盯着。”
薛昭道:“莫非是我们的伪装过分精湛,以至于郎才女貌招人艳羡了——我天,他们怎么知道我身长八尺?”
殷笑道:“七尺九寸。而且在场没有人知道你身长八尺,谁问你了?”
正在两人耳语之际,身后传来一阵车轮滚动的“笃笃”声,紧接着,一道男子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
“劳驾,二位借过。我家公子身体不好,只能轮椅出行,抱……”
薛昭一转头,险些被这两人给晃了眼睛——好么,原来路人看的是这个!
只见这两人衣衫虽然朴素,却半点也不低调。撇开衣服上材质不明的金线暗纹,坐着的这位少爷竟然在轮椅上面镶了个拳头大的珊瑚石,又像是不愿意惹人注目,又像是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有钱,也难怪周围人的眼睛都黏在他身上了。
然而还不等她出言评价,便听见一旁的殷笑道:
“……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