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时光回溯到年初。
入夜宫中正在宴饮,大殿上年少而姿貌秀美的乐工一曲《太平乐》舞罢,天子与士族开怀畅饮,相顾笑乐。
今日邀请各士族来宫中宴饮,为的是给齐王韦承显选齐王妃。
新帝左下首处,齐王韦承显盘膝而坐,说笑自如。
他今年应该是十七岁,较柳翊之小三岁,若论及相貌才情并不逊色,唯有天生腿疾这点,让韦承显在一干拔尖的门阀士族子弟中落于下风。虽自来门阀士族都赞齐王殿下豁达清远,但到底也是好强的年纪,他私下里偶尔也会流露出闷闷不乐来。
到了娶齐王妃的年纪,新帝每回说到此事他都兴致缺缺,没办法,只好把在建康城的各士族聚在一处,看他对哪家的女眷较为关照。
宴席间,新帝命人暗暗留心,得知齐王中意的乃是孟七娘孟令云。
得知他的心思后新帝笑道:“齐王眼光不错。”
说起孟府,除了惋惜靖平侯孟钺早逝之外,门阀士族说道最多的就是他家养出来的女郎没有不貌美的,个个芙蓉面杨柳腰,都是天姿国色的胚子,“使桃花为之逊色”的孟五娘孟令纨曾颜色冠绝后宫,听闻孟令云姿色甚是出众。
谁知新帝打算为韦承显向孟家求娶孟令云时,韦承显反而不乐意了——竟是由于孟七娘孟令姜与柳玄有婚约,他不愿意和柳玄做连襟,连带着不肯娶孟令云。
哪想这才过了两个来月,大司马府悔婚了,新帝心头一松,对亲近的宫人道:“齐王合该娶孟八娘。”
韦承显也松了口,原本打算过一阵子向孟家提亲的。
……
大抵因为腿疾的缘故,韦承显生性敏感,三月初三适逢上巳节,一干贵女都在水榭中,柳翊之从那里路过时闹出的动静有多大,他也听说了,遥遥睨去一眼,伴驾的公公知其意,小声道:“孟八娘并不在那里。”
及至后来在柳堤上遇见,他对孟令云打心眼里着实有好感,心想:就算全士族的贵女们都盼着嫁给柳玄,总算还有那么一人例外。
士族泼天的富贵养出贵女们雍容的明艳,独她一人乌发素裙,孑孓独行,别具温婉清丽,他甚欣慰。
然而不过一瞬,韦承显就转回心思清明,他于心间反复斟酌:孟七娘怎么会忽然送个绣工粗陋的荷包给柳玄?
是她送的还是旁人代她送的?
这个旁人又是谁。孟令云有没有牵连其中。这手段让他厌恶。
新帝的独子,齐王韦承显一向慎思多疑,他打消了向孟令云提亲的念头,想从孟家听到一些风声。
可是孟家太安静了,既没有同柳府闹起来,也不曾听说家中姊妹间翻脸,叫他很意外。
于是又重新生出求娶孟令云的心思,想着择个吉日到孟府去提亲。
然而这才过了几日,这回,柳家又变卦了,柳玄竟还要娶孟令姜。
好不容下的娶孟令云的决心被打乱,韦承显不甘心,来找宋蟾光说道说道。
……
宋蟾光:“殿下的私事臣不敢多嘴。”
他一时想得多了:连他都能打听到韦承显娶不娶孟令云取决于柳玄悔不悔婚,柳府怎么可能不知道。
柳府既然知道了却又不在意韦承显,显然是没太把齐王当回事。
热茶腾起的水雾润了他的眉眼,愈发显出瑰丽来,叫人看得微怔。
“本王一个跛子,”韦承显淡然无波地说道:“不指望将来继承皇位,无非一届平庸皇子罢了,要不是陛下只有本王一个儿子,本王也不必为娶妃的事烦恼。”
历朝历代选太子有规矩,身体缺损,不齐整的皇子是不成的。他这个样子,注定与皇位无缘。
可是偏偏他爹就他这么一个独子,因而只能把主意打到未来的皇太孙头上,他得开枝散叶,生出一个齐整的皇太孙来。
今早上朝时,一向颇有威望的太傅杨秩上书为齐王韦承显选秀女充齐王府,以求齐王尽快诞下子嗣,好立为皇太孙,尽早立下国本。
群臣催促这事儿也不是头一次了,没想到这次新帝破天荒发了怒气,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摔了杨秩的奏折,命罚俸一个月,回家闭门思过去了。
这还没完,罚完杨秩,又问齐王韦承显近来在做什么。
齐王:“谨记太傅教诲,读书修德,和几个好友研究经典,闲暇时光饮饮酒赋诗罢了。”
新帝从袖中摸出一纸片,随口念了一句:“……绿杨阴里闲罗裙。你做的诗?”
齐王韦承显没想到他会在朝堂之上拿出他私下里的诗作来念,这不没事找事么,登时脸上有些挂不住:“……是。”
“如此诗义薄而不刚,齐王啊,你太让朕失望了。”新帝丝毫不留情面地道。
似乎觉得对杨秩罚得轻了,他又道:“太傅是当代宿儒,不教皇子治国经纶,却放纵他去学那些妇女幽怨之词,这岂能是圣贤之道?”
杨秩惶恐地跪在玉阶丹陛之下:“老臣知罪,老臣有错。”
新帝摆摆袖子,神色怏怏,看来无心议论其他事情了,命退朝。
……
不娶妃,不生儿子,新帝想着办法找茬对他撒气对朝臣撒气,朝堂不安,韦承显更不安。
因而求娶孟令云的事要尽快有着落。
宋蟾光颇为无奈:“殿下不必妄自菲薄,臣一向不爱管闲事,殿下的难处,臣也不知该怎么开解。”
韦承显伸手握住他的衣袖:“蟾光兄,不如你助本王一助,搅了柳玄与七娘的婚事如何。”
霞光成绮,一抹流光映在手中茶盏腻白的杯壁上,宋蟾光笑道:“臣从来不爱管闲事,”他与等着听他往下说的韦承显对视一眼:“不过既是殿下差遣,臣愿效力。”
韦承显别有深意地笑了:“看来本王要多谢孟七娘。”不见宋蟾光面上有情绪,他又八卦道:“蟾光兄要是缺个人说媒,本王愿意当这个媒人。”
这宋杀神和孟七娘头一次见面就没话找话去了,想是看上了人家。宋蟾光这么爽快地答应帮他搅黄柳、孟二人的婚事,可见也是不愿意孟令姜嫁给柳玄的。
“臣先谢过殿下了。”宋蟾光神情如常地道。
韦承显:“……”这厮还怪不害臊的。
他起身下楼。
走至门外,宋蟾光理了理衣袖:“臣送送殿下。”
韦承显挥了挥玄色绣金线的袖袍,叫他不必相送。
宋蟾光目送齐王府的车驾离去,天空飘起雨丝,阿七拿着一套蓑衣在等他:“这是孟家女郎送还给郎君的,奴瞧着挺合身。”
“嗯,留着吧。”他并不穿那件蓑衣,淋雨走回家中。
夜里,宋蟾光沐浴后坐在书房,几经易稿写了才写成一封信。
“阿四,”恰好阿四回来,他思量着说道:“你今夜动身,回一趟青州。”韦承显要截胡柳、孟二人的婚事,他很乐意成全他。
他抬眼看了看阿七:“外头守着。”
阿七知道郎君要同阿四说事情,连忙闪身出去。
屋中,阿四记下宋蟾光交待给他的话,犹豫道:“郎君找人的事?”
“眼下暂不必再查了。”宋蟾光说道。每次见到孟令姜,她的气息告诉他,当年救他出扬州府的女童就是她,阿四当没有弄错。
……
孟令姜插了半天的秧,回到家中累得这晚睡得别提多香甜了,一直到次日日上三竿才悠然转醒。
用完早点后她理了个妆,打算奔城外的田地去。
不过很快她院种的平静被闯进来的孟令云给打破了,她盯着孟令姜,恨恨地说道:“孟令姜,你不会嫁给柳玄的对不对?”
“你发个誓,你和柳世子的婚事不会作数的。”
昨日夜里,齐王差人给她送了一盆宫里栽培的芍药,他心里是有她的,她是有希望当上齐王妃的。
孟令姜:“八娘,作不作数的,是我说了算的吗?”
她对柳府的一番骚操作也很气愤。如今柳府还没找上门来,孟老夫人还在想主意,到处都是变数,急什么。
孟令云愈发气急败坏:“明明是你想嫁给柳世子,你得知他跪了一夜求娶你之后怎么不闹,怎么不说你不想嫁他……”
“鬓发乱了,”孟令姜抬手理了下孟八娘新梳的入云髻,看着她艳若桃李的脸说道:“又沉不住气了不是?”
孟令云杏目含怒:“孟令姜,有你后悔的。”
说完悻悻地走了。
“芳芽,”孟令姜颇有些头疼:“你留个心,别叫她又做出什么事来。”
芳芽说道:“是,女郎。”
自上次荷包的事情后,她们原本就一直防备着孟令云。
孟令姜沉着脸去了村子。
站在田垄上,看着河流如网,纵横交错滋润成连片水田,清风徐徐的盛景,孟令姜的心开阔不少,颇有几分豪情。
“女郎,”朱青在插秧,直起身歇息的功夫看对孟令姜说道:“这边日头大,女郎快到树荫下头歇着吧。”
她能干,昨个儿一天学下来,今儿插秧的活已经干得相当熟练,到晌午时分已经插了六分的地。
孟令姜看着她晒得通红的脸,说道:“无妨。”
说完换了鞋同他们一道下田插秧。
从农人手里买来的秧苗有黄的,瘦小的,蔫的……不算好,后面要勤养护、追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