懵懂初白
宋朝,汴京。
当朝宰辅的独生千金何令儿,要嫁七皇子陈留王为妃。
汴京百姓没人能掩饰对这场大婚的震撼艳羡,就如同没人能逃开每天清晨自东方玄青城墙上喷薄而出的太阳。
晨起朱雀大街已洒扫得连片屑发丝都无,清水净路,几十里望不到头的御树枝干上缠起了锦缎制的精巧花叶,一派红火灿烂,鞭炮喧天。
更有专职的喜娘队伍出来将手里喜饼和贯钱夹杂着小金银锞子,撒向路两边守望的百姓,掀起阵阵巨浪喝彩与祝福。
这样的婚事门第,这样的新娘子与新官人,百年难得一遇,端正惹人艳羡。
“等了一个时辰,迎亲队伍怎么还不来!我等着看何家小娘子呢!”
“呸!何家小娘子是咱们当朝宰辅大人的独女,从小教养温雅娴淑,令人钦敬,你还当是你们乡下种地的泥腿子农妇想看就看么!连一个时辰都等不得,还敢痴心妄想!”
“我可听说去年也是初春这时节,陈留王奉诏回京,据说才回京第一日,去金明池消遣就遇到了何家女儿,一见倾心。啧啧,想来那何小娘子,肯定是如传说中一般绝顶容颜了,不然怎会呢。”
“呵,你怎么不说陈留王品貌出众,‘莳花七郎’是何等谪仙般的人物,结果刚回京,许多闺秀贵女还没来得及去交游结识,就被何家抢了先,依我看,何家主母指不定算计多久了。”
“嘿,这我可不同意!那何一竿,哦,何宰辅家的门槛怕不是要被踏破哦,多少高门才俊想跟他结亲,要不是何小娘子尚未及笄,家中管教又严,哪里等得到陈留王?依我看,还不知道是谁算计谁更多!”
汴京人对这场皇子抱得美人归的动人故事,眼睛放了光,各有揣测高论,谁也难说服谁。
而被风暴议论的中心人物,倒是毫不知情。
何令儿身着黛绿精工云缎嫁衣,正安然坐于房内等候。
嫁衣上绣丹朱凤凰凛凛姿仪,灵动欲飞,上面龙凤呈祥的精巧花样深深浅浅何止千万针,高昌供奉御用的金丝银线绣成云纹漫底铺衬,更显出不同凡俗的宠爱与尊贵。
她无聊将手中的孔雀翎毛团扇一扔一扔,抱怨道:“玉翘,你快给我捏捏肩膀,我再这么跟木桩一样坐上半日,怕是真快变成僵硬木头了。”
“小姑奶奶,平日玩闹也就算了,今天算我求你就少说几句罢,别被夫人和喜娘听了去笑话。”
陪嫁丫鬟蹭过来给她捏肩,悄声问:“嫁了如意郎君,人人羡慕,怎么也见不到你笑一笑?”
何令儿鸦羽浓密流光鬓发梳成精巧的出阁式样,此刻微向侧处一偏,她蹙眉道:“倒也说不上开不开心,只感觉如流水自然推到了这里……”
话音未尽,外面已喧闹欢呼起来,街上“陈留王”“莳花七郎”的喊声鼎然沸腾,甚至隔了相府的深墙大院,也能清晰可辨。
相府外,长街头。
一队车马缓缓行近,队列最前面红衫一骑卓然独立,眉目温润,华色含光。
那人仿佛周身有一层温润莹然光华,与芸芸众生隔绝开来,不属于凡尘俗世间。
街上女眷眼睛直勾勾地,尽数盯死在他身上,低声议论别说凤鸾仪仗,就算是一袭布衣,一顶小轿,以陈留王的才华人物,闹着要嫁的姑娘也必定从内城禁中一路排到城东景德寺去。
相府内,喜房中。
众人喧哗又一丝不错的仪式招呼声中,何令儿缓缓抬手,将孔雀翎毛团扇掩映上自己白玉无瑕的面容,隐约露出如莲花瓣般小巧精致的下颚。
新嫁娘低垂纤长羽睫,自握团扇,在众人搀扶中缓步出房。
总之这桩婚事表面看来,色色都是人心中能想象最完美的模样。
新娘子容颜绝代,新官人英俊温文,两人身份尊贵,门第相称,人人都以为他们会鸾凤和鸣,鹣鲽情深,直到膝下围绕着几个小皇孙白头偕老。
然而,事态石破天惊,其后发展变幻走向急转直下,并非在任何人预料之中。
红云笼罩,新房中渐渐弥散开的鲜血,喊叫着捉拿刺客的纷杂声音,被什么东西贯入咽喉,当场气绝身亡的良人……
洞房中闪烁的红烛光影,原本是喜庆吉祥之气,却突然变幻如血泪一般鲜红刺目。
妖艳诡异阴晴不定的光芒,摇曳照耀在一张已经失去生机,面色灰败的死人脸上。
还有一张全无血色,瑟瑟发抖,半隐在角落中的娇容……
一声长长的惨呼,响彻王府原本平静的夜空。
…………
一声同样长长的惨呼,惊醒相府原本平静的早晨。
浓浓的大雾,为这一日的开端覆上了一层恍惚迷茫的色彩,恰如事态走向。
年方韶华的娇艳美人脸色煞白,手掩着心口,从榻上如惊兔般弹起。
“我死了吗?我……这是哪儿?我……我在……”
何令儿胸口起伏不定,两眼睁得大大地,不敢置信环视室内。
这本是她在世上最熟悉,最亲切的所在,此刻却完全不认识一般,双眼空洞,掠过眼前雕花精巧各色摆设。室内罗帷香鼎,金碧辉煌,一派富贵安闲景象,她却惊恐如看到了地狱中最血腥的光景。
乌黑如漆的秀发凌乱散落,面色苍白如冬日新雪,一张原本娇美动人的面庞,现在看去简直骇人。
“为什么?谁在那……你别进来,不要,不要……”
何令儿状如风中落花,泪光哀哀。
“七郎,七郎!你不要死!你快走……”
房内几个侍女婆子见小娘子这般光景,早已吓得脚软。
两个稍晓事的丫鬟抢上来安慰“小娘子是做了噩梦罢,别怕。”
有婆子奔出门去喊叫“玉翘姑娘,玉翘姑娘!”
又有人叫“杜管家,杜管家!娘子被梦魇了,快找医官!”
一时间屋里闹得沸沸扬扬,忙不打一处来。
一名身着碧绿罗衣,打扮较众丫鬟超出几分的清秀姑娘正在廊下打水,“叮咣”一声手中银盆摔在地下,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抢进屋来,没闹清发生了什么,先责问道:“我不过备着给小娘子净面的光景,你们这些不省心的小蹄子,又闹出什么事来!”
何令儿从迷茫失措中清醒几分,眼睛中带了神采,怔怔瞪着眼前女子。
“玉翘?你是玉翘?这是哪里?”
玉翘一眼看清榻上人的模样也慌了:“小娘子,你说的什么胡话?是噩梦了?”
何令儿打断玉翘的话急问:“我还活着?是王府将我送回来的么?七……七郎他……他是真的……?”
这话令人不解,在场众人面面相觑,完全摸不到半点头绪。
“七郎?”
玉翘犹豫着,疑惑转头看看身边另几个丫鬟:“娘子说谁?”
有个鲁莽的丫鬟口快:“莫不是陈留王,街市中唤作莳花七郎的?娘子怎会认识他……”被玉翘狠狠剜了一眼,茫然住口。
闺阁贵女,梦中呼唤其他男子的名讳,传出去还不定被说成什么样子。
玉翘不由得紧张,她是小娘子的贴身丫鬟,不容有失。
她赶紧劝道:“娘子,咱们好端端地在家,府君已经上朝去了。你定是昨夜睡得不好,神思不宁……你又何曾去过什么王府?先缓缓,喝碗安神汤就没事了。”
何令儿缓缓摇头,试图将脑中情形和眼前景况联系起来。
“我不是……不是噩梦。”
“不是噩梦却是什么!”玉翘打断,“娘子何曾认得什么七郎来。”
“不是王府送我回来,那……我是怎么回来的?”
玉翘噗嗤一笑,觉得她这话太过荒谬:“昨晚我在你榻前整整值夜一宿,小娘子还能是梦游出去了不成?你可从没去过什么王府。”
周围丫鬟婆子脸上疑惑之色更浓,有个胆小的几欲哭了出来,眼泪在框中打转,胆怯地打量屋内各色器具摆件。大白日的,莫非是见鬼了不成?
何令儿呆坐半晌,终于泪凝雨歇,重振精神,挥手让房内众人悉数退下,握住正整理她头发的玉翘手道:“玉翘,我做了个噩梦,格外清晰,好像一年的事都清清楚楚在我眼前!”
小娘子平素心思单纯,不谙世事,这次说话倒格外清楚。
玉翘好奇问:“小娘子究竟梦到什么了?”
何令儿缓缓开口:“我……成亲了。”
“原来小娘子是想着要出阁!”玉翘登时大感兴味,凑近过来。
“那位玉郎君是谁家公子?”
“我……我才不告诉你!”
玉翘撇撇嘴,“这是喜梦啊!哭什么?”
何令儿又陷入回忆,语中满是惊恐:“大婚之夜,我隐约见窗外有人,什么东西飞进来,直接……插入他的咽喉,那鲜血喷的半尺高撒在我一头一脸……”
她身子颤抖,如秋日挣扎不肯落下的最后一片枯叶。
“你看你身上干干净净,哪有一丝血迹?”
玉翘赶紧安慰:“梦中都是反的,梦里危险,正说明将来要无忧无虑,顺遂平安哩!”
刚才称颂喜梦的话她早已抛在脑后。
何令儿茫然眼神落在案上一尊博山炉的烟雾上,语声迟滞:“不是!我不仅梦到了和他……成亲,还梦到我们去倚梅苑,梦到我生辰宴上前来赐婚的御使,梦到太后古稀寿宴和之前的马球盛会,梦到我与他相识,纵马游琼林苑金明湖,还梦到我小时候阿耶和阿娘……不对!玉翘!那绝不是梦,不是!那是我的一生,是完完整整,从小到大的一生啊!”
闺房内原本陈设色色精美,花梨案架家具大气疏朗中透着雅致秀丽,明媚的阳光从窗棂洒入室内,添了几分安逸悠闲,一副岁月静好光景。
然则这一刻,随着少女惊惶颤抖的语声回荡在屋内,空气突然间变得凝重阴冷起来,仿佛还有冷风吹过,一晃神,玉翘禁不住身上毛毛地打了个冷颤。
小娘子的话语,真切详细,还提到了那人。
玉翘凛凛抖了一下,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小娘子,你梦里觉得长长久久的事,实际也就不到一炷香时候,俗话说大梦千年,正是说你这种情形哩。”
何令儿目光掠过屋内,水磨玉石地面,梨花珠帘晶栊,外间大红猩猩毡,一水金丝纹花梨的家具陈设,色色都熟悉不过,但又极为陌生。
她眼神从涣散无光渐渐聚焦落在一点,那是外间架上一支酸枝红纹长杆包金头的小槌,当时京中贵女流行击珠为戏,以黄金铸框,宝珠为球,专看各人手劲准头,耗费珍珠动辄万钱,非王公贵胄不能为。
她手指那酸枝金蟠龙槌颤声道:“我还记得那日,我得了枚稀世的宝珠,卖家说叫月笼烟,大如鸽卵,却被我一槌击碎,我心情不悦,出游时便无心同姐妹们一处,独自纵马入林散心,便遇上了他……”
玉翘屏息听得面色微变,低声问:“小娘子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
何令儿凝眉思索一会:“我大婚那日,是辛卯年三月初三,遇到他那日正是整整一年之前,也就是庚寅年三月三了。”
玉翘面色由青转白,嘴唇颤抖,手指着外面浓浓不见天日的大雾,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何令儿见状不由惊疑不定:“……怎么了?”
半天才缓过气来的玉翘,强挤出几个字来:“小娘子……现下、眼前、今日可正是庚寅年三月初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