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世 会面安可知(4)
何令儿上前敛衽行礼:“苏先生万安,有一位朋友介绍我来此处取物件。”
苏先生问:“是哪位朋友?”看他风骨特异,何令儿本以为音色必定也如闲云野鹤般飘逸,却不想低哑暗沉,如发自地下般嗡嗡地含混几乎难以听清。
何令儿恭敬道:“是陈留王嘱托。”
苏先生并不惊异,点头道:“不错,确有此物,待我去取。”
他拂衣站起,身姿洒脱,宛如公子王孙,
何令儿大气也不敢出一声,静静站着,看苏先生转身越过一个书架向后走去,他身子在转角书架上一擦而过,书架发出‘吱呀’一声,显是不堪重负了许多年。
何令儿望着他瘦高颀长的身影暗想,难怪说他祖上与李郎子有旧,想必是世代书香之家,又或是簪缨人家之后,想必有些来历。
这么一想,她心中对陈留王涌起一股佩服,难怪京城人家传说陈留王才学无伦,无人可及,这样一座隐藏于闹市中的小小书坊,他竟也能拜访得到。
苏先生从架子下方一个木盒中,取出一捆发黄的羊皮古卷,转身缓步走回,将那物递到何令儿面前三尺处:“你且看好,可是此物?”
何令儿登时眼睛发亮,玉翘站在后面虽不明白这物件的宝贵,但看何令儿一路心急如焚的模样,也猜到必定不是凡物,不禁也屏住了呼吸。
何令儿走上两步,定睛细看,古卷封皮均是手书,小篆弯弯曲曲写的正是‘清商三调卷一’几个字,她知道清商三调其一正是‘飞雪清商’,看那黄烟旧色,无疑便是前朝之物。
她不禁大喜:“正是此物,先生收藏多年为艺苑有大功德,小女今日拜赐,必定悉心保藏,不负先生先人一番功夫。”说着便想伸手去取。
苏先生点点头,正要将这卷书籍递与何令儿,手已伸到一半,突然间又缩了回来:“且慢。”
何令儿心中一跳,眼看到手突然横生枝节,紧张道:“先生还有何吩咐?”
苏先生将手中之物放到身后,唇边露出一个微笑,和缓道:“贵客莅临,却不示以真容,未免过于失礼。”
何令儿这才想起,自己一路带着帷帽出来,适才进入书肆也只想着取了物件便回,并未摘下,硬论起来确是失礼。后面传来玉翘鼻子哼声,显是不高兴要发脾气,何令儿赶紧挥手止住道:“是小女疏忽,先生乃世外高人,小女正该正容拜见。”
说着她摘下帷帽又是敛衽一礼,苏先生端详她一眼,镜片闪过一道亮光:“难怪陈留王……果然天姿国色。”
何令儿脸上一红,心里始终惦记着那舞谱:“先生可否将那舞谱赐予?”
苏先生低头沉思,何令儿心想这些世外高人果然都如话本中所言,有些古怪脾气,为了舞谱,自己忍耐些也不妨事,当下又静心等待。
好在苏先生让她等得也不太久,片刻便抬头道:“此物是古代舞谱,你可知道其来历?”
何令儿心想,这可难不倒我,别说从小习舞听过多少遍,只自昨晚听陈留王提及此事,她一夜未眠,心中翻来覆去把这清商乐舞的来龙去脉想了又想。此舞自古代商朝便有,经汉乐府修正改良,不断推新去陈,汉魏六朝至唐终成此曲,为华夏正声,礼乐兼备,何令儿自然熟悉得很。当下对答如流,对着苏先生将这前前后后的故事说了一遍。
苏先生点头道:“很好,很好,此舞谱珍贵无比,要交予之人,也须经过些考验才可。”
何令儿心中忐忑,勉强一笑:“那我这可算通过了么?”
“唔……文试也罢,但舞艺一道,空口任说得再天花乱坠,其中的柔美风韵,轻盈筋骨,气质提沉,又岂能是简单字词可以概括。”
苏先生似乎来了兴致,觉得何令儿有些悟性,对她侃侃而谈:“舞者,从心而动,以神驱意,意驱体,体为心之用,心为体之精。看你体态轻盈,行动进退有度,很好,很好。”
何令儿听他说到很好,正自心中一喜,想这怪人最好不要为难自己,再听下一句话便唬了一跳。“那你便在此处跳上一曲,权当武试的考较罢。”
学习一道本应不惧考较。何令儿生长相门,行事算得大方体面,虽也曾在人前献舞,但那都是盛大家宴对着众贵客们,又或是宫内太常寺中的乐师们切磋请教,像如此这般,对着一个可算全然陌生的男子,单独献舞,这不循常理得令她难以接受。
苏先生好似知道她心中所想,面无表情:“学舞乃是抒发自身性灵之途径,与在座何人观看,全然没有关系。你若连这点都悟不透,那还是趁早不要学舞的好,也不配看这清商谱。”
玉翘颇不耐烦,小声嘟囔:“从没见过卖东西这么麻烦的,不过一个书肆老板而已,哼,陈留王和我家小娘子都是什么人物,说出来……”
苏先生突然眼中精光大盛,抬头冷冷向玉翘瞥了一眼。
原本以为不过一个举止雍容温文的落魄文人,此时眼光却如刀锋般剜心刺骨。玉翘吓了一跳,被他一瞬间的气势威压惊得心中一颤,悻悻闭上了嘴,再不敢吭声。何令儿只在旁被余风扫过,也觉身上一凉,心中暗想,‘这人好强的气势,一个书肆落魄商贾,竟有这等凌厉眼神。’
苏先生冷然道:“陈留王又怎样?你们是什么人,我根本不在乎。我手上这清商谱,你若是想要,就得照我的规矩来。是你想要我这清商谱,可不是我硬要卖给你,是不是?”
他语中之意虽然冷硬绝无商量余地,但话语却是平稳柔和一个字一个字说出,衬得原本嘶哑的嗓音也不那么刺耳,让人觉得如他所言,实在是一件再平常再合理不过的事儿了。
“不过跳一支舞,难道你何小娘子名动京城,竟害怕了?”
苏先生说到最后更加闲适,索性坐回原来地面软垫上,手中拿起何令儿脱下来放在一旁的帷帽把玩,等着她回答。
何令儿显然没有第二个答案。
斗室虽然并非真的斗室,但能跳舞的地方,却实在只有方寸之间。
何令儿四下打量,心中暗暗计算,苏先生微微一笑又补充道:“我这古籍字纸都是极珍贵的,不可碰乱,更不可损毁。”
这分明是给何令儿出了一道天大的难题。裙带旋风舞,翩翩广袖招,诸般平日里所学的舞姿,在这严苛的条件下,全数施展不开。就是再柔美的舞蹈,也难免衣带当风,将周围的字纸弄乱上那么一两张,照这位奇怪的‘苏先生’的规定,那显然便是失败了。
此时何令儿心中所想已经不是在苏先生面前献舞是否有失体统,是否羞涩难以施展,她看去身子骨柔弱娇嫩,但内心却有一股柔韧不拔的劲头,既然这苏先生所言倒也成理,她便将毕生所学凝聚为一点,全在想着怎么完成这道难题挑战,心中澄澈空明,精诚合一。
何令儿走向后方,对玉翘叮嘱了几句。
苏先生好整以暇地坐着,一副主考官的模样。
玉翘面露恼色,勉强以手叩着旁边书架,击出扣人心弦的节拍,何令儿自原地翩然起手舞姿,苏先生镜片后精光闪烁,尽盯在她身上,此时见她姿态翘足,曲腰,弯指,妩媚婉约,风姿盎然,他是专精识货之人,当下拊掌赞道:“柔然之舞,妙啊,妙啊!”
柔然舞蹈亦是西域舞蹈的一种,不同于前朝风靡一时的胡旋,其手足姿态曼妙,柔若无骨,侧重于小范围的肢体柔韧动作,静态有婵娟之美,动起来犹如天女降临,相较胡旋的律动回旋之美,更多了几分柔婉妩媚,自然也就大大减少了触碰到周遭书籍的可能。
在苏式书肆遮天蔽日的凌乱内室,苏先生的严苛要求下,这几乎是唯一正确的选择,苏先生内心雪亮,此时忍不住出口称赞。
但柔然之舞妩媚动人,多情招展,烟蛾敛略不胜态,风袖低昂如有情。何令儿此时心中却着实羞恼得很,她一个闺阁女子,相府千金,此时却在此方寸之地几乎沦为为人取乐赏玩的舞姬,这本已可恼可气,何况俯仰之间,还能看到苏先生抱臂含笑看她,若传出去她做不得人且不提,只此刻的心中颤栗,便几乎令她手足无力,几欲停下,只是为了对清商舞的一点痴念,此时苦苦坚持。
何令儿翩然舞低软腰肢,香腮泛起一抹嫣红,配上玉翘的鼓点敲击,时快时慢,忽而静止不动,忽而急迫变幻,十指纤纤,挥袂飞琼。她当日出门自然未准备舞衣,身上只是常日夏凉的琥珀色薄纱衫,配松石色镶金披帛,倒正应了西域舞蹈源自大漠黄沙萧萧的格调,舞动起来披帛如风,颈上一串珊瑚珠链,钏环时而发出叮当之声,触得人心头微颤。
平日她偶尔演舞即使和贵客们相距遥远,也是所有人聚焦眼神在她身上目不转睛,早已习惯了他人在欣赏她舞蹈时,或痴迷,或爱慕,或失神的各种表情。但此时她瞥向苏先生,他依然是那副淡然含笑,凝神欣赏的模样,即使时而她舞近身侧,披帛掠过他衣裾,他也并无闪避回让,更不动作攀扯,只安静坐在原处,平静无波。
何令儿舞到激昂之处,身如旋织,腰肢几乎弯折过去,玉指如散花般在虚空中轻点,每一个动作都尽得精髓,便是将柔然公主请到这里,也只有鼓掌称赞的份儿。
一舞终了,身侧书籍未曾沾染分毫。
何令儿已微微沁出香汗,看着苏先生居然甚不礼貌地没有出声,只好自己心内为自己叫了一声好。既要舞出绝世技艺,又要控制每一个动作妙到毫厘之间,没有多年功力,无论如何做不到这个境界,她心内琢磨,这怪人是平日里吃得有多好,竟然对眼前的珍馐玉肴视如无睹。
苏先生缓缓拍掌,道:“天女散花,从无住本,立一切法,今日我才知道维摩诘之难处,好,甚好!”
何令儿虽也随父母逢节礼佛烧香,但对佛教典籍,却不曾有什么兴趣,听不懂他说些什么,但听他称赞,又称自己天女,倒是平息了些,心想这人倒也不是瞎子,调匀呼吸,微笑以对。
苏先生淡然一笑:“好,这一关就算何小娘子过了罢。”
何令儿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他直接取出清商谱递予何令儿手上:“你定要妥当收藏,不可急于求成,最好一月中只参看一次,待悟透了,下月再行参悟的好。”
何令儿虽不懂他说得这是什么道理,倒也应了,她想这小小书肆之中,竟也有高人隐士,这苏先生衣衫褴褛不修边幅,却对音律舞蹈极有造诣,却不知他若是与公仪师父遇上,是不是能谈得投机,她心喜音律,琴曲舞姿都可称汴京绝顶,此时钦佩之情油然而生,大起知音之感,想再向他讨教几句,介绍他与公仪娘子相识。谁料她才开口透了个意思,苏先生却突然脸色一敛,背过身去直接下逐客令:“你们这便回去罢。”
何令儿暗想‘这人脾气太过古怪,大概有本事之人,都是有些古怪脾气的么?’觉得倒也正常,并未不快,问道:“那我以后可否再来向先生请教?”
苏先生身形微微一凝,因着背身,看不见他脸上表情如何,只听他沉声道:“不必再来,我不久也要搬离此处了,你快些回罢。”
来的蹊跷,走的也匆忙,唯有怀中的清商谱,默默证明着这一切曾发生过。
何令儿坐在回程的马车上,纤手轻抚乐谱,想起那个神秘的苏先生,只觉今日好似做了一场荒唐至极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