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入蓬莱
第25章误入蓬莱
竹林梢头飞起一点黑影,落上桥头。
两肩有白,翅生白斑,光照之下黑羽忽绿忽蓝,原来是一只喜鹊。
往年喜鹊去又来。
鹊桥饱经风霜,年岁已久,自此再也不是让人退避三舍的“死鹊桥"。
从不芜对鼠婴道:“留步吧。”
鼠婴低头扣着手指,不敢看她的眼睛,话中全是不舍:“仙长,我再送一送吧。”
他拍拍黑鼠,黑鼠缓慢地交替着四爪,载着他慢悠悠走过了鹊桥。
桥上的风光一如既往,但总是有些不一样。安问柳身死道消,因她而生的拦妖禁制便也随之褪去了。鼠婴已经跟了许久,此时依旧低垂着脑袋,丝毫没有留步的意愿。
从不芜看了看眼前的路,明有河有所察觉,便回头对鼠婴道:“行了阿淇,迟早要分别的,长痛不如短痛,你也快回吧。”鼠婴心头一酸,小手摸着黑鼠的头,满腔的依依不舍让他的话又多了起来。
但他得找一个有趣的话头,才能拖延一些时间。再三斟酌后,鼠婴眨着眼皮问:“仙长,怎么不见斐禁呢?”
从不芜像是没听到,毫不作声。
明有河也不知晓斐禁的下落,犹豫片刻,回道:“他也走了。”
大抵吧。
离愁别绪卷作一个浪头,将鼠婴淹了个没影儿,但他的确不能再跟下去了。
他还要去问鹊仙府,随仙府里德高望重的仙长面见领主,将安问柳的所作所为一五一十地上达天听。靳氏的尸骨玉牌在仙府内引起了轩然大波,鼠婴是唯一活着的见证。
仙府子弟当然也可以勒令丛不芜与明有河留下,但安问柳新逝,无人敢拦两个太岁的路。
鼠婴叹口气,觉得斐禁真是不知书达理。
他没话了,就要离开。
在此之前,鼠婴得先回一趟竹林。
他得去告别娘亲。
即使娘亲已经听不到他说的话了。
想到靳云覃,鼠婴的眼圈迅速泛红,他以后再也不会乱跑,让娘亲等得焦急了。
这一回,娘亲没能等到他回草庐,他回草庐后,也再也见不到娘亲。
鼠婴觉得可惜,他终是没有穿上娘亲亲手为他缝的小衣。他还是个光|屁|股小孩,不成体统,有失风范。鼠婴一下失了气力,连同黑鼠一起,半步也走不动了。他望望身后的鹊河,鹊河的水似乎流进了他没有瞳孔的眼睛。
“仙长,我们还会逢面吗?”
鼠婴死去多年的心似乎在逐渐回温。
明有河闭口不言。
他与丛不芜此去不回,何来后会有期。
但彼时阳光璀璨,河水斑斓,谁都说不出让鼠婴黯然神伤的话来。
从不芜点头:“会有重逢之日的。”
明有河笑一下,弯起眼睛接上她的话,对鼠婴道:“你好好在仙府修习,仙长会回来看你的。”
“好。”
鼠婴不知信没信,扬手一拍黑鼠,怕泪流出来,头也不敢回,飞快地过桥走了。
桥上雨打的石窝并不显眼,鼠婴用手捂住眼,矮下「身子停在桥的另一端。
“走吧。”
从不芜只当没看见,转身离去。
明有河欣然跟上。
雨后的泥士香气萦在鼻尖,只要明有河跟上,他与丛不芜就会结伴而行,一直走到某条路的尽头。
他曾因丛不芜而生,亦步亦趋是他的天性,无论去往何方,他会一直守在丛不芜身旁。
走了两步,明有河突然大惊失色,急急忙忙拉住了丛不芜的衣袖。
“你的铜钱,是不是又少了一个?”
“嗯?”
从不芜扯起那缕铜钱串,也感到不可思议。这一路走来,她没有过多留意自己。
从不芜丢在鼠婴身边的那枚铜钱早就被明有河拿了回来,明有河弯着腰仔细数了一数,除却随柳仙长化去的那一枚,她的红线上果然还缺一枚。
从不芜很快了然,眼睫一低,道:“看来安问柳也很该死。”
“我就说嘛,"明有河长松一口气,也想明白了其中关窍,终于放下心来,一脸悠闲道,“只要你多送几个恶贼去阎王殿,这些铜钱早晚都会消失的。到那时,东湖仙长就无债一身轻喽。”
在草庐中,从不芜并未多想,只是信口一说,道出“东湖”二字,现在听明有河这样喊,她莫名觉得有些妥帖。明有河说着,不知想到什么,耳朵忽然一红,声音小了又小,低了又低。
“到那时,你可就只剩一根红线了。”
从不芜对此不以为意,见他说得开心,便拍拍他的肩,慷慨道:"成,到时候给你编个手串儿。”
“你啊你。”
明有河低笑两声,扬起脸,日光暖融融的,让人萌生困意。两人走过日升月落,走过青峰几朵。
他们走到一座不知名的小城,城中并不繁华,街上却人来人往,欢欣热闹。
有人手里挑着红鲤鱼灯,围在一起点爆竹,远处忽明忽暗,长长一串火龙游在长街。
檀香扑鼻,与元宝香灰气混在一起。
从不芜扫视一眼,心知百姓是在酬神,便绕过长街,改走小径,免得冲撞神灵。
好巧不巧,小径之旁也有一大片空地。
空地上洒满了红色的纸张,摞了许多红木小桌,一只单皮鼓放在桌上,旁侧是几方大旗并蛮仪器仗。观此架势,明有河疑上眉梢:“又不是逢年过节,摆这么大的排场,看样子还要搭戏台子请唱戏,什么神这样厉害?”从不芜:“不晓得。”
她匆匆瞥过一眼,一边答,一边脚下未停。他们并不打算在此歇息。
明有河只是随口问一句,对此倒也无甚好奇。活得越久,处事越多,他的好奇心就越单薄。有时嘴上下意识问一问,脚下却避开了。
二人走到静谧处,明有河无端地想起安问柳,不免又是一阵长吁短叹。
“害人害己,何以服众?”
从不芜顺上他的话音道:“若非她多行不义必自毙,难得民心,问鹊城内便无鼠婴的立足之地了。”明有河的思量却比这些深了几分,自他见到安问柳第一眼起,便生出一个疑虑,如今恰好一话赶着一话,索性不再藏掖,张口问了出来。
“安问柳既是灵山受封,如此胆大妄为,不知她的靠山是谁。”
“谁知道呢。"从不芜不想继续此话。
“不过,"明有河一下打开了话匣子,摇头道:“斐禁真是好没义气,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走了,在府牢时,亏我还想救他呢。”
他差点用鞭子抽死你,你和他讲什么义气?从不芜心里叹气连连,面上却不显,无波无澜地接话:“他与我们无关。”
明有河转眼看了看丛不芜的侧脸,煞有其事地颔首:“也是。”
他丝毫不去想丛不芜是否冷清冷意,只想兴许是自己太过多愁善感。
明有河点头说完,又想起斐禁身上仿佛藏有许多秘密,仿佛一座经年云遮雾绕的山,死板矗立,从不哗然,谁也分辨不出他的真实面目。
斐禁犹抱琵琶半遮面,明有河偏想拿开琵琶看一看。他思忖须臾,才问丛不芜:“你没有遇到他吗?”“没有。”
从不芜断然摇头。
她没有遇见斐禁。
只是斐禁一直跟着她,她又将斐禁喊出来了而已。“他是真的不会说话吗?”
明有河心知背地里议论人不地道,刻意低下头,凑近丛不芜,小声地与她窃窃私语。
木雕的头怎么说话?
他的化身本就是个哑巴。
从不芜抬眼看着明有河,眼中有着不易察觉的赞许。“何出此言?你看出什么端倪了?”
“没有。"明有河默默摇头,又郑重其事道:“但是我能感觉得到,斐禁很危险,我们以后若是再遇到他了,务必要离他远些。”
听了此话,从不芜的眼睛亮起来,含笑道:“这你放心,我们与他,再也碰不到了。”
明有河看这一笑看得晃了晃神,颇为不自在地将头扭开,干咳了一下,才又开口问:“话说回来,你把安问柳压哪儿去了?”
压尸断骨,其诛心之狠,等同于凡间的连诛九族。从不芜不由奇怪,着实有些诧异,狐疑道:“压尸断骨费心费力,安问柳还没这么难对付,你为什么这样问?”她金盆洗手一百余年,已经许久没有做过这么凶残的事了。“竹林里没有她的尸骨。”
明有河道。
他没有看到安问柳,也没见到“斐禁”。
雁过尚且留痕,能让这二者一并消失还不留一痕的,只有礼晃。
从不芜眼波微转,话中的意味模糊不清。
“或许我不该让她死在竹林的。”
安问柳曾想与靳云覃一直留在山间竹林,直到死去。依照她的种种行径,这简直是天方夜谭痴人说梦。但她一语成谶,竞然真的在竹林里了结了劣迹斑斑的一生,而那只名为靳云覃的鬼,也当真在竹林里魂飞魄散了。是阴差阳错命运弄人,还是命中注定有此结局呢?问鹊一事,从不芜虽未明说,但原委究竟如何,明有河也能猜到不少。
靳问覃苦守竹林,必是有一份坚持。
鼠婴到她身边不过几月,这份坚持决然不会是鼠婴。她想忆起前尘,寻回记忆,她在等待一个时机。也许十年,也许百年,她既然选择了等待,就要相信万事皆有转机。
从不芜的到来,她等了二十年。
那块玉牌,当真是鼠婴偷偷送给"仙长"的吗?明有河不愿细想。
从不芜大抵早就发觉了不对,这一切都太巧,而事出反常,则必有妖。
“你如她所愿了?”
明有河的话与他说的上一句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起,但丛不芜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谁。
“没有。"从不芜的脚步无意识放缓,说道:“我只是给了她一纸黄符。”
对着靳云覃的泪流满面,从不芜下不去手。也许她还是有些心慈手软的,不如想象中那般不近人情。铁石心肠,也是能化为绕指柔的。
是去是留,从不芜交给靳云覃自行决定。
靳云覃接过黄符后就不再说话,过了许久才问从不芜:“阿淇一切都好么?”
从不芜听出她的话外之音、弦外之意,便说要去接阿淇。她走出草庐,才行两步,草庐里的鬼气便彻底消失了。生无牵系,死无挂碍,也许人间的寒九飘雪,在靳云覃眼里全如火炸油煎。
她挣扎煎熬了二十余年,了结自己,就是放过自己。竹叶簌簌落在丛不芜肩头,她看着安静的、空无一人的草庐,良久良久,才想起伸手拂去。
从不芜犹自沉浸在昨夜的思绪里,明有河一道声音将她拉了回来。
他陡然间嗓音突变,目光愈深。
“不芜,斐禁不是灵山的人吧?”
“不知道。“从不芜无比平静地反问,“你认为他是吗?”“那么,"明有河不应,而是端正神色,追问道:“他是礼晃吗?”
“是与不是,斐禁都不会出现在你我眼前了。”从不芜不假思索,并未踟躇。
明有河眸中暗光一闪,双手交叠放在脑后,步伐散漫起来,继续长吁短叹。
“多行不义必自毙啊。”
只是这次被他吁叹的人,显然已经换了一个。小径并非阆无人迹,不大一会儿便有人将青色的螃蟹灯交给身后家仆,挽上同伴的手肘,说笑一阵,又提议道:“月亮好圆,反正时候还早,我们去阁上赏月去吧。”从不芜顺着她们说的方向望了一望,那是一座六层阁楼,占地不小,巧夺天工,在小城中分外惹眼。进城时,从不芜看到了它的名字,阮宫阁。今夜又是月圆之夜,温柔的月辉如纱如雾覆在人间。从不芜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了一飘。
明有河眯起眼睛与云上婵娟对望一阵,心血来潮道:“不芜,我们也去看看吧。”
从不芜不爱凑热闹,他心中拿捏了分寸,自说自话地接口道:“阁中太吵,我们去那儿。”
他手指的地方是空无一人的阮宫阁顶,从不芜还没说行与不行,明有河自己就先笑弯了眼。
“可惜没酒,无法小酌一杯,失了半数趣味。”他看一眼丛不芜,见她兴致缺缺,便打补丁道:“还是别…“走吧。"从不芜已经换了个方向,“没酒就去买。”明有河心头大喜,说去便去,转眼一闪一现,手里就多了个密封的酒坛。
于阮宫阁上居高临下,俯仰之间,可见月外月。兴许是饮过薄酒的缘故,分明离天穹更近了,月影却重叠在一起,清晰与朦胧,都在这一刻间。
阁内乃人语阵阵喧嚣凡尘,身前乃一轮明月皓然当空,身侧有阁上娇憨瑞兽歪头斜脑,明明临风趋近明月,却又离无边风月更远了些。
从不芜言语不多,专注地观察着月上黑斑,不知在想些什么。
明有河把一滴酒蹭在瑞兽鼻尖,满意地看它打了个喷嚏,笑得前仰后合。
他觉得瑞兽生得可亲可爱,忍不住逗趣道:“你长这么一点儿个子,一看知道酒量欠佳。”
瑞兽白了他一眼,掉转一个方向,重新挺胸抬脸,十分不屑。
他与丛不芜二人共饮一坛,酒量就很好么?五十步笑百步,乌鸦取笑煤。
阮宫阁上共有瑞兽十二只,只有末端两个代表逢凶化吉的骑凤仙人一动不动。
从不芜闭目躺在青瓦上,获得了久违的平静。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以天为被,枕风宿瓦,她想不出比这更自在的光景了。
明有河将瑞兽从头到尾逗弄一遍,酒坛便也空了。酒坛砸到人可就不妙了,他捏了个诀,将之隐了,才放心地枕着一臂,在丛不芜身边躺下。
两人默契地保持着寂静,待到明月西移,阮宫阁中赏月的骚客文人、佳人贵客三三两两结伴散去,菜碟肉盘撤下去,酒肉香气一丝不见,游街的火龙也入了殿庙,街道巷陌人烟寥寥,四周愈发静静悄悄。
银辉在丛不芜侧脸上,落下一片莹白。
她从来不曾留心自己的好相貌,身边人好像也并多瞧。她有千般好万般好,绝佳姿容倾城貌,只是她身上最不起眼的长处。
可惜有人生了一副铁石心肠,不识妻美,不知妻好,误把璞玉当砂砾,在灵山抱着新欢逍遥快活呢。每每想到此处,明有河就气得牙根生痒。
明有河盯着丛不芜看了好一会儿,直到眼皮倦倦,也惬意地闭上眼。
清风过瓦,一只瑞兽突然口吐人声:“吠。”它们刚才一个比一个趾高气扬,对两只冒然闯入地界的“小妖”不愿理睬,拧头摆脑不愿与之同流合污,这会儿突然说话实在太过悚然。
从不芜睁开眼,扭脸看向那只两爪插腰的瑞兽。瑞兽丝毫不惧,头上特角尖尖,依旧怒目横眉,直视着丛不芜道:“吠。”
明有河伸长了胳膊,作势要拧它的耳朵。
“你汰什么汰,都说了,我们是正经妖怪。”瑞兽根本不给他留情面,脑袋一甩避开他的手,喉中咕噜一瞬,十二只瑞兽竟然齐齐活了过来,插腰大叫道:“吠!”明有河精神一振,想到总是无声无息跟来的金瞳小蛇,心道:不会当真捅了蛇窝了吧?
他左右探察一番,什么也没找见。
从不芜觉得好笑,坐起身来,手掌不小心压住了一片树叶。树叶?
瑞兽齐齐又喊:“汰汰汰。”
这么急?
从不芜起了一点兴致,能劳动诸位瑞兽的,定是这片树叶了。
树叶的触感十分奇特,软软的,像一张皮。从不芜捏着叶柄拿起来详观,叶子竟"唰”一下褪去绿色,变成了白惨惨的一张薄纸。
它还不到丛不芜半个手掌大小,却有手有脚,吡溜滑出丛不芜指尖,胆大包天地往她身上爬。
从不芜将它拨开丢远,它却不识抬举,溜进一片青瓦下,并不走开。
明有河看了看就回过头,只道是小灵调皮作怪,简单评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纸人干干净净,所以才能变成树叶。
它身上什么都没有,没有怨气也没有冤魂,只是自己修出了灵,掀不起半点风浪。
他一停,又对丛不芜说:“方才还没注意,你的发簪在月下好亮。”
从不芜把银簪摘下来看了看,没看出什么异常。“兴许是月色太明,银上加银。”
夜色浓重几分,纸片贼心不死,头顶着一片青瓦,缓缓靠近丛不芜。
闭上嘴巴缄默的瑞兽摆出比方才还大的架势,“汰"字还没说出口,明有河便一把将偷偷溜过来的纸人摁住,对从不芜道:“我算是看明白了,它是想偷你的发簪。”从不芜头上只有那支银簪,在月光下更是璀璨亮洁。她隐隐觉得不对,不禁微微皱起双眉。
从不芜还没到东湖呢,这支银簪可不能丢了。这支银簪意义非凡,她对这支银簪分外珍而重之,饶是丢了命,也不想丢了它的。
曾经丛不芜将这支银簪赠予礼晃,但一桩纠葛怨恨后,它早已与礼晃无关。
它所承所载,可比礼晃重要多了。
从不芜的声音透露出些许不快,扯了扯纸人的胳膊:“小小年纪不学好。”
纸人头一低,再抬起来时,圆脸上竟然多出一个圆圈儿,接着,圆圈儿里吐出一口涎水,发出一声响亮的“呸"。它力气小,吐得不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涎水全落在了自己身上。
但这不妨碍丛不芜与明有河都愣了一愣。
纸人趁此开溜,故技重施自明有河掌下滑出,借着瓦片跳跃两步,溜之大吉。
被个纸人涮了一回,明有河简直怒发冲冠:“往哪里跑!”纸物生来畏水,这个纸人却能吐水,可见它绝非寻常纸人。而且,这支银……
从不芜沉吟少顷,与明有河一同追了过去。纸人没少来阮宫阁胡闹,对阁顶之上的片片青瓦如数家珍,躲避起来颇有路数,丛不芜拉了明有河一把,悄声说:“让它逃。”
明有河心领神会放慢步调,纸人顺着红漆大柱利落滑下来,飞身钻过镂花窗子,扑腾扑腾跑过了一条街。路上有不少被风吹落又吹起的树叶,纸人灵智已开,两条纸腿在地上弯一弯,“嘿哈”一声随风跳了上去,借东风行了又行。明有河高高扬眉,无声笑了一笑,道:“这小东西,还知道省力。”
望着东风吹向的方向,从不芜渐渐凝重了神情。那条酬神的火龙,就是在这里消失的。
檀香未散,折纸为钱,此乃神殿。
从不芜疑思难解,抬手抚了抚发间的银簪。明有河看到金匾上的"圣仙殿"时,不可避免地迟疑了一下。仙与妖,还是井水不犯河水为好。
但他转念又想起纸人竟敢向丛不芜吐涎水,登时火气直冲天灵七窍,简直岂有此理,是可忍孰不可忍!什么圣不圣仙的,既然不曾听过,权当野神算了。一介野神,何足为惧?
他是冲动而为,从不芜却鲜见地没有拦他,反而先一步跨进了殿门。
殿中白烟弥漫,巨烛长明,金帐金柱,浑然一片仙境气派。她对那个纸人道:“敢进神殿,你胆子不小。”纸人何止胆子不小,它简直无所畏惧,浑身是胆。它不知天高地厚地重重哼了一哼,跳下叶子,翻上香案,在燃香的香炉外刻意转了个圈儿等着丛不芜过来。从不芜甫一对上它的脸,纸人便背过身子抖抖胳膊,钻到了神像的袖子里。
抬头看清神像的一瞬间,丛不芜周身一凛,倏然沉下了目光。
金衣高冠,眉如刀锋,黑眸乌发,剑乃春山。从不芜至死也不会忘记,眼前这双蔑视众生、淡泊一切的眼。
明有河跟进来一看,先是一惊,两步倒退出去,仔细看了看殿上的牌匾。
他与从不芜方才并没有看走眼,匾上写的的的确确是“圣仙殿”。
可殿中供奉的并不是野神地仙,也不是何方得道真人,而是一个他所熟知、所憎恨的人。
江山君,礼晃。
晦气!
明有河脸上露出不耐,勾手作法,想将纸人引出来,岂料纸人聪慧,左袖入、右袖出,在香案上一跳,跳到了神像边的童子身上。
从不芜定眼一观,香雾之后,神像两旁,立的也并非是什么“点砂童子”,而是金银两尊一模一样的神女像。只是神像极小,虽是慈眉善目,却只有矮矮一尊,约莫只有她一臂短长。
纸人脸上露出两个圆圈儿来,嬉笑着对丛不芜眨了眨圆圈作的眼睛,贴上银色那尊神女像,隐没了身形。下一眼,神像竟然圆睁慈目,仙袂翩然,就此活了过来。“见鬼了。”
明有河脱口便说。
从不芜也皱起了眉头,小小纸人,竟能驱策神像为驾,当真古怪。
神像丝毫不顾仙仪尊态,头颈一摇,跳下香案。从不芜有意不拦,故意蹙眉凝眼,装得若有所思。死敌见面,分外眼红。
明有河万万不会给礼晃留什么薄面,反而觉得沾了不少污秽晦气,由此半点没了顾及,大步向前,扯住了纸人控制的神女像的衣摆。
“小鬼头,看我捉了你烧火。”
神像回头觑他一觑,竟见风缩小,叭叭迈着两脚跑出神殿,灵巧无比,向东拐走之前,还回转半身向二人挑衅地笑了笑。
从不芜没有明有河的满心火起,追得似乎心不在焉。神殿东侧有道黄灿灿的围墙,墙下有个狗洞,神女像边走边缩,大小恰好可以钻过此洞,很快逃至墙外。明有河气急败坏地拔下半根头发,在手里一吹,道:“虫儿飞,虫儿追。”
从不芜看在眼里,心道他是当真动了怒。
平日里,明有河可是对自己的青丝视如珍宝。拔他一根犬毛,准要气得他跳脚。
从不芜把他的手一握,将那半根头发放在明有河头上,看它长了回去,便温声道:“我来吧。”
她在地上轻轻一踢,浮起几粒微尘。
微尘旋身一变,成了几只小小的火鸟,飞过之处,划出一道浅浅的火光。
“追。”
从不芜与明有河穿墙而过,纸人没成想他们追来的速度如此之快,脚下不慎崴了个踉跄,又见半空中飞着几只冒火的小鸟,顿时什么也顾不得了,手忙脚乱地迈着步子奔逃。逃之前,它还不忘看一眼丛不芜发间的银簪。明有河道一句:“小财迷。”
从不芜面色如常,心中却泛起了嘀咕。
曾有雀鸦生出慧灵,见到闪光之物便移不开眼睛,大费周折也要取来,但她不曾听过纸人也会有此等癖好,腹中疑窦不禁又起了几分。
火鸟之速绝非黄虫可比,纸人操控的神女像很快气喘吁吁,在一丛茂盛的芭蕉下停了下来。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来到了一座荒废花园。园中多巨石假山,通了泉眼,流水不绝,只是时值花眠之期,百丛芬芳一朵也没开。
芭蕉叶翠青盈盈,生在一株参天槐树旁。
火鸟逐渐靠近,只烧纸人,不燃他物。
神女像被火鸟炙烤得发红,纸人实在承受不住,只得自神像背上下来,焦急地摇了摇芭蕉叶,芭蕉底下一鼓一鼓,钻出一溜黑色的蚂蚁。
蚁群密密麻麻自地下涌出来,瞧得人头皮发麻。纸人站在蚁群里,清脆道:“走!”
蚁群得了指令,哗然退回蚁窝,紧跟着又钻出八只更大一些的来,可称"此呼”。
它们自发排作两列,竟在小小的蚂蚁洞里抬出一方小轿。从不芜与明有河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静观其变,眼看小轿变大一些,再大一些,纸人随之小了又小,弯腰掀开轿帘钻了进去。
小轿一应俱全,纸人露出个脑袋,又变出一张圆圈儿嘴,向外"呸"了一声。
这一次,他对着的人是明有河。
从不芜眼中含笑,瞥一眼明有河:“他还挺记仇。”明有河摇头失笑,正要将纸人连蚁带轿捉来问个清楚,蚂蚁将轿一抬,在那丛芭蕉底下倏忽一转,竟然没了踪迹。芭蕉边的神女像,也在眨眼间消失了。
从不芜:“此处大有玄机。”
明有河抬头看了一下槐树遮天的树冠,“这个月份,芭蕉不该.……
他言至中途,陡然转了一个弯儿。
“不芜,这支银簪既是经过礼晃的手,是不是他有意陷害于你?”
绝非明有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礼晃委实算不得君子。
礼晃冠冕堂皇野心昭昭,为达目的,一向不择手段。从不芜却是脸色一变,急道:“阿黄,当心脚下!”明有河一怔,“不芜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