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拾夜见仓庚态度坚决,立刻怯生生道:“可现在下山的话,走到半路天肯定就黑了,我和弟弟幼子弱女……”
她话说到一半,又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非常明显地暗示仓庚,自己和弟弟不敢独自下山。
仓庚见此,微微转身撇了一眼远处的山林,终是叹了口气。
他走到拾夜面前,递了一块丝帕给她,安慰道:“是在下思虑不周,姑娘莫怕,我们先送你们下山。”
拾夜小心翼翼地接过丝帕,泪眼朦胧地轻声问道:“这,会不会太耽误三位的正事了?”
“不会。”仓庚扬唇微笑道:“今日,本就劳烦二位帮忙,我们理当照顾二位的安全。”
拾夜见仓庚如此轻易上钩,真不知是该耻笑他毫无防备之心,还是该赞他待人赤诚。
不过,他这么好说话,倒也省了拾夜不少麻烦。
冬日的白昼总是极短,拾夜一行人走到半路,太阳便落了山,几人不得不撑起了火把。
队伍当中,氐姜走在前面引路,丹在队尾断后,仓庚护着拾夜和少年走在中间。
黑夜总是让人有种本能的不安,在那些火光照不到的地方,似乎就潜藏着未知的危险。
所以下山途中,一群人几乎都没人再说话。好像生怕一张口,就会引来藏在黑暗中的非人之物。
等下了山,回到城中,街道上早已空无一人,寂静再次笼罩了这座山城。
仓庚将拾夜和少年送回城西的旧宅后,本想告辞再次返回山林,却被拾夜出言拦了下来。
“神巫请留步。”拾夜看着转身欲走的仓庚,匆忙阻拦道:“还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三位。”
闻言,仓庚停下脚步,问道:“是何事?”
冬夜天气寒冷,拾夜呼出的气息,很快就在空中凝结成白雾。
她抬起冻得泛红的手指,凑到唇边,吹了口热气在手上,慢悠悠道:“是细辛,我们找到她的时候非常奇怪。”
仓庚听着,露出一个鼓励的笑容,耐心地问:“哪里奇怪?”
拾夜似是百思不解般地皱了皱眉,说道:“我和弟弟当时把她从湖里捞上来以后,探过她的气息。那时候她明明都已经咽气了,但后来不知为何她竟又睁开了眼睛。”
仓庚听到这里,微微蹙了一下眉头,问道:“然后呢?”
“嗯……”拾夜作势低头思考了一番,而后露出一千惊恐表情,悄声道:“她没说过话!她回来后见到父母不哭也不闹,连一句话都没说过。这多不正常啊!”
细辛被找回来的时候,本就没了生魂。拾夜只要引仓庚去见细辛,他就一定会发现,细辛早就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到那时,仓庚他们自然就会知道,这座城里除了那只煞,还来一个夺取人生魂的妖怪。
花影一旦暴露,她如此残害凡人,巫族一定不会放过她。拾夜就盼着他们双方能打起来,最好斗个两败俱伤。
只不过拾夜现在还不知道,花影其实也和她打着一样的主意。从她收到花影的传信开始,一切就都是花影为她做好的局,包括仓庚他们,也是花影故意引来的盘龙城。
而此时,仓庚已被拾夜说动,准备先去仲乙家查看细辛的情况。
临行前,拾夜让少年给仓庚三人带路,自己则推脱准备回屋休息。
少年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拾夜,咬着牙,用只有他和拾夜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质问:“为何要我带路,你干嘛去?”
拾夜没理他,转身跟仓庚三人哀怨道:“我今早出门衣服穿少了,感觉有点着凉,现在头疼的厉害。恕我不能再奉陪,就让我弟弟带三位去仲乙家罢。”
顶着少年投来的能杀人的眼刀子,拾夜站在门口,一手轻扶额角,另一手挥动丝帕,泪眼婆娑地目送几人离开。
少年此刻的心情,就跟生吞了几十只苍蝇一样难受。一路上,他一言不发,领着仓庚三人来到了仲乙家。
仲乙一家这时刚吃过晚饭,正在收拾碗筷,忽然听到外面的敲门声,心中都是一跳。
细辛母亲手里叠碗的动作微微一顿,忧心道:“谁呀,这么晚?”
仲乙仔细听着动静,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他来到院中,见门口站着的是少年和三位巫族巫师,立马加快脚步赶来开门。
“哎呀!恩人,还有三位神巫大人大驾光临,怎么不提前派人通知一声,小人真是失礼了!”
仲乙满脸堆笑地打开门,把几人迎进了屋内。细辛和母亲也赶忙出来,招待几位客。
仓庚有些不好意思,客气地推拒道:“主人家不必如此客气,我们小坐一会儿,问几句话就走。”
仲乙和妻子都是赤诚之人,当然不会把客人的客气话当真。
肉脯,瓜果一一摆上几案,并又添了一盏油灯过来,热情地拉着客人们入座。
仓庚三人,被这一家的热情感动到了,皆都放松下来,坐在一起,一边喝茶一边说话。
少年看着这一家子和那三个巫族人,吵吵闹闹,只觉得心烦。十分坚决地谢绝了仲乙的邀请,执意找了个僻静角落坐着。
氐姜从进屋后,就一直在留心观察细辛,这会儿更是直言道:“这位小姑娘怎么不说话?”
此言一出,屋内顿时陷入了静默。
仲乙夫妇,一个神情凝重,皱眉沉思;一个表情哀伤,几欲落泪。
只有细辛,不为外物所扰,安静地坐在一旁,眼神空洞地虚睁着。
仓庚看着满脸愁容的仲乙夫妇,温声道:“在下精通医药,能让我替这位姑娘看看吗?”
仲乙夫妇闻言,皆大喜过望,连连点头。
得到仲乙夫妇的首肯,仓庚起身来到细辛身旁,轻声道:“小姑娘,可以把手伸出来吗?”
细辛像是什么也没听到一样,端坐在原地,纹丝不动。
细辛的母亲在一旁解释道:“她现在听不懂,神巫大人您直接替她看吧。”
说着,细辛的母亲眼角一湿,便开始低声啜泣。
仓庚暗叹一声,道了声“失礼”后,就伸手抓过细辛的手腕替她把脉。
半晌后,仓庚皱眉站起身,快速地掐一法决,施展搜魂术。
仲乙夫妇满头雾水,一脸焦急的等待着。
而此时,少年也盘腿坐在角落里,单手托腮,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饶有兴致地看着仓庚施法。
不消片刻,仓庚松开手中的法诀,神色无奈地转身对仲乙夫妇说道:“这位姑娘没有生魂,已经是个活死人了。”
“啊!”细辛的母亲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起身上前,猛然抓住仓庚的衣袖,眼底是深深的沉痛。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细辛母亲的脸上滑落。她兀自痛哭着,想说什么,但张了几次嘴,仍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她是一个母亲,自己女儿身上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她怎么会发现不了。
她固执的认为,女儿只是受了大的磨难,变得没有以前健康和正常,但也是情有可原。
甚至街坊邻里,在提醒她女儿的怪异时,她还会据理与人争辩,维护女儿。
对于女儿的改变她不是不知道,事实上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只是不愿意承认。
无论如何她都不能放弃自己的孩子,即使女儿已改变的面目全非,即使女儿行将就木已无生气。她也愿意骗自己,她只要自己的孩子回到自己身边就好。
现在,所有的谎言和美梦都被人无情的戳破。如果刚才那句话,只是坊间俗人所说,她可以不相信,也可以置之不理。
可偏偏仓庚不是普通人,巫神的后人,在凡人眼中,跟天神也几乎没有差别。他的话,对仲乙夫妇来说就如同宣判。
细辛的母亲终是忍耐不住,放声嚎啕起来。
她失魂落魄地站起身来,踉跄几步,走到细辛身旁,俯下身轻轻将细辛揽在怀中。
“这是吾的女儿,在吾眼里她没有死。”
氐姜和丹看不下去,纷纷出言相劝。
“主人家看开点,魂魄是人之精神灵气,失去生魂,形体骨肉就该归于地下。早日安葬,才能早日让死者安息。”
“是啊。魂营身以动,魄镇身维形。没有了魂魄,肉身本身也是活不长久的。早些安葬罢,免得日后产生什么异变,就悔之晚矣了。”
“不!”细辛的母亲紧紧抱着细辛,神色癫狂,声泪俱下地嘶吼道:“吾的女儿还没死!她还活着!”
见妻子如此癫狂,仲乙起身跪到仓庚面前,乞求道:“求神巫大人,可怜小人夫妇爱女之心,救救这可怜的孩子罢。”
仓庚垂眸微微思量了一会儿,伸手将仲乙扶了起来。然后,从怀中取出一颗丹药,递给细辛的母亲。
细辛的母亲微微颤抖着手,接过那颗丹药,被泪水浸湿的双目失神地看着仓庚,有气无力道:“这是?”
仓庚解释道:“她的生魂已不知所踪,而且就算找回来,魂魄离体也已经太久,救不活了。这颗是定颜丹,吃下它可以保持肉身不腐和异变。”
氐姜见此情形,一脸焦急和不赞同,刚想起身阻止,不想却被一旁的丹给拉住。
丹冲着她轻轻摇了下头,“算了,随少司罢。”
屋内灯火熠熠,映照着仓庚俊逸的面容,柔和温雅。
细辛的母亲满脸感激地看着仓庚,怀抱者细辛深深给他鞠了一躬。
角落里的少年,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一切。
细辛的母亲给细辛吃下定颜丹后,破涕为笑,拉着细辛一一给仓庚三人和少年敬茶道谢。
仲乙在一旁也欣慰的笑道:“真是惭愧,本来应该给诸位奉上美酒佳肴才对,只怪小人准备不周。改日,还望诸位能再次赏光,让小人好好款待各位恩人。”
仓庚摆了摆手,婉言笑道:“主人家客气了,举手之劳,不必挂怀。”
仲乙一听,哪里肯依,拉着仓庚就是一番推让。
少年觉得无趣,干脆闭眼假寐起来。但在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后,一双白净纤细的手捧着一杯茶,递到了他面前。
细辛神情麻木地举着茶杯,定定地望着少年。
少年感觉到有人走到自己身旁,慵懒地睁开一只眼,侧目看了一眼细辛,什么话也没说,伸手将茶杯接了过来,轻轻抿了一口。
喝完茶,在仲乙夫妇的多番挽留下,仓庚等人起身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