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午后的阳光像是调皮的孩子,上一秒还匍匐在茵陈的书桌上,下一秒就追逐着窗外的云朵而去。
茵陈站在窗前,正正把房间的光挡住,逆着光的她此刻就像是下凡的天使,只是少了一双翅膀,多了一张倔强的脸。
苏木脸上的光被茵陈遮挡住,影影绰绰的光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微微敛下眸子,琥珀色的似乎失去了光彩,隐晦地藏在了浓密如刷子般的睫毛下。
苏木的咬肌微微用力又忽的松开,隐约可以看见快要浮出水面的棱角。
“我原本姓苏,我没有爸爸妈妈了。”苏木低声道,“我的母亲和爸爸是故交,母亲走之前把我托付给了爸爸,是爸爸接济了我。”变声期的沙哑还没有离去,显得格外的粗糙,也格外地让人心疼。
话语间苏木琥珀色的眼眸暗了暗,但又在眨眼间把所有的情绪都收敛了起来。就像是遇到了危险的蜗牛,把自己藏进了壳里。
茵陈愣了愣,她自己没有想到,她能这么轻易就得到了答案。那是她从爷爷和爸爸口中撬都撬不出来的答案。
过去她不是没有猜测过苏木身世的来龙去脉,从孤儿到私生子都有想过,但真正从当事人的口里听到答案,心里还是颇有些震惊。
“那你……”茵陈顿了顿,本来想问苏木还有没有别的亲人,只是转念一想,要是他还有亲人,也不至于要投靠爸爸。如果真的有,却又不接受他,该多么让人觉得心寒。
于是茵陈改口说道:“那你放心,其实我也没别的意思,这里你就当作是自己家吧。”说完茵陈还郑重其事地踮起脚拍了拍苏木的肩膀。
手心下的骨架瘦削得让茵陈觉得有些触目惊心,茵陈也莫名更加心疼起苏木来。
茵陈突然往自己走来,苏木下意识地往后退,只是还没走半步,肩上就传来温温热热的柔软触觉。茵陈的手上还残留着二香饮的热度和药香,两者包裹着他,突然给他一种安心的感觉。
他看向茵陈,一不小心就撞进了茵陈有些湿漉漉的眼里。
一直以来苏木都觉得茵陈是个颇为难缠的家伙,没心没肺,这是第一次,他见到她如此感性的样子。
而此刻茵陈想的是,没有妈妈在身边的感觉都是那么的让人难以接受,他连爸爸妈妈都没有了,又该是怎么一番痛彻心扉。
茵陈突然觉得自己之前确实做得不大妥当,寄人篱下的感觉不好受,她过去和妈妈一起住在舅舅家的时候,就有过深切体会。
“你…不好奇点别的吗?”苏木在刚刚第一次透露自己的过去时,脑里就已经想过无数个茵陈可能会问的问题。他的脑海里也已经准备好了各种搪塞的答案,但出乎意料的是,茵陈似乎并没有打算像平常那样,打破砂锅问到底。
“你不想说就算了。”茵陈没有揭开别人伤疤的爱好,从前的她或许真的是没心没肺,但妈妈的离开真真切切给她上了一课。青春期的女孩,多多少少还是敏感的,假装坚硬的盔甲之下,从来都是一颗柔软的心。
“那你,不觉得是我拆散了你们家吗?”苏木问道,这也是他一直以来在这个家里觉得最为愧疚的事,也是最对不起茵陈的事。
“刚开始的时候怪过,”茵陈说着走到了窗边,伸出手指扣了扣窗边的玻璃胶,乳白色的胶软糯糯的,却怎么也扣不下来,“但是后来我想,如果你没有出现,爸爸妈妈应该还是会分开的。”
邻里都觉得他们是模范夫妻,但茵陈知道,他们的相敬如宾都是装出来的,爸爸妈妈,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按妈妈的话来说,爸爸没有什么大志,守着个药房自娱自乐,收入刚刚好维持一家的开支,但连给女儿报个钢琴班都要节衣缩食;
而按爸爸的话来讲,妈妈太过于现实冒进,总想着转卖药材赚钱,喜欢冒险,从不居安思危。
他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只是因为刚好爸爸的药店需要物美价廉的药材,而妈妈的生意需要一个试验品,而又刚好她的到来把两个人给绑在了一起。
没有分开之前,家里总是低气压,分开了,爸爸变开朗了,妈妈也变舒心了,茵陈觉得这样也挺好。
他们虽然不在一起,但她总归是他们唯一的女儿,他们很爱她,自我安慰久了,茵陈也逐渐释然了。
但这些事茵陈没有和苏木说,就像苏木也瞒着茵陈很多事。
“好了,我要午休了,下午还要做卷子,开学就要比赛了,”茵陈起身推了推苏木,“快走快走。”
苏木被茵陈推得踉踉跄跄的,茵陈刚关上门,他扭头就看到了正往上走的爸爸。
“小木啊,下午爷爷出诊,店里抓药人手不够,你也跟着来吧。”爸爸说道,一边说一边把沾了泥巴手,不动声色地往裤子上擦。
“好的。”苏木乖顺地答道,对于眼前的这位突然出现的长辈,苏木目前更多的还是恭敬,还有一些猜疑。
他总觉得黎杜衡似乎在透过自己在看什么人,像是在瞒着自己什么事,有时会满眼愧疚地看着自己,有时又对自己冷冷冰冰。
“好,先去休息吧。”爸爸说完就往楼上自己的房间走去。
苏木点了点头,在楼梯的转角处,他转身的时候,余光却一不小心瞟到了黎杜衡屁股上的泥渍,湿漉漉,黏糊糊。
午休时间,家里陷入了一片宁静,爷爷收音机里射雕英雄传的故事还在继续,蝉声越来越弱。
龙眼树下,原本泥泞的树根被铺上了一层杂草,立在墙角的铁锹上沾满了泥土,一只小虫子从铁锹上一跃而下,又隐入了草丛里。
一辆黑色的轿车,悄无声息的停在了他们家外,车窗正对着的,是苏木房间满是铁锈的窗户。
午休结束,爸爸和爷爷先去了药店,苏木把化学竞赛的卷子做完了才匆匆出门,而此时,茵陈还在空调房里呼呼大睡。
下午三点,正午的余热还在烘烤着大地。苏木骑上自行车,出门的时候,正好看见停在家门口对面的小轿车。
轿车发动机的声音在静谧的午后显得格外的聒噪,汽车的尾气卷起地上的泥沙,呛得人无法呼吸。
苏木缓了缓,转头把自行车骑向了小轿车。
取下手套,他轻轻敲了敲轿车的驾驶员玻璃。好一会儿,车窗才缓缓落下,扑面而来的是空调的冰凉,和车载香水的熏香。
“你好,这里是居民区,本来是不允许机动车通行的,而且你的噪声和尾气也影响到大家休息了,这里老人小孩比较多。”苏木对着驾驶员说道,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汽尾还在哄哄冒烟的尾气。
半开的车窗只能看见戴着墨镜的司机,只见他微微转身似乎是在征求坐在后座的人的意见,态度十分恭敬,甚至有些卑微。
苏木觉得有些奇怪,有些好奇地压低了身子往里看,却只堪堪看见了一身价值不菲的西装。从苏木的角度看过去,车枕正好挡住了那人的脸,只稍稍露出了斑白的两鬓。
明明什么也没看清,苏木却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感觉,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不好意思,我们这就离开了。”司机一边说一边抱歉地伏了伏身,有种奇怪的吸引力吸引着苏木继续往后座看去。
他总觉得车后的那个人在端详着自己,只是还没等他看清,司机就已经缓缓地关上了窗,接着,汽车就缓缓发动离开了他的视线。
或许苏木没有看清车后的人,但司机,却是把车窗前这个青涩而又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伙子看了个清清楚楚,完完全全。
这小孩虽然和身后人的五官长的并不相像,但乍眼看去,他们身上的气质神韵,竟然有个七八分像。
按理说他这老板早就已经有了家室,家里也已经有两个女儿,夫妻关系也和睦,自己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也没有见老板有些什么沾花惹草的行为,那这个小伙子,难道……
司机忍不住往后视镜偷偷看去,却不想和车后人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怎么了?”车后的人说道,声音不大却充满了压迫感。
“没什么,没什么。”司机讪讪地说道,及时止住了自己的大胆猜测。老板的家事,什么时候轮到自己揣测,工作要紧工作要紧。
只是他自己也没想到,车后的人冷不丁的问了一句:“他和我像吗?”
“这,这……”司机支支吾吾的,他是真的不想惹祸上身。
“有什么话就实话实说。”
“像,确实是有几分像的。”
这回车后的人没有再接话,他扭过了头看着车后那个越来越小的圆点,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轿车卷起地上的泥沙,混合着的尾气、车载香水味和暑气让苏木缓了许久,又打了两个喷嚏,这才清醒过来。
意想不到的插曲让在药店单打独斗的爸爸有些招架不住,连连发了三个微信催促着苏木赶紧去帮忙。
苏木踢开了脚架,娴熟地一个蹬地,他的背影,不一会儿也消失在了街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