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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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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广十一年三月初九,长安城。

雨下了整夜,清早的蘅芜院雾霭朦胧,潮冷的寒风吹到廊下,值夜的青衣打着哈欠,迷迷瞪瞪地裹紧了毛毯。

檐上的簇蓬灯笼已然熄灭了,下边的扁青边铃随着风无声地晃悠着,日光静谧而轻缓地浮动。

未几,影壁外走进来一名著着缥青襕衫的男子,看见阁中门扉紧闭,慢下了脚步。

并桃朦胧着睡眼,一晃神看见白梨树下立着一张长身玉立的影子,忙不迭地迎了过去。

“哎哟!澜音公子!”并桃压低了声音,唯恐吵着里边熟睡的主子。“您安好了?”

男子抬手摘了围帽儿,现出一张清隽秀逸的脸来。澜音公子名满西京,乃是并桃的主子从春风楼里赎出来的“公子”。

只是他身上却没有寻常小倌那种脂粉气,玉树兰芝的,听说从前也是五陵子弟,只是家道中落,沦落红尘。

苏晋澜望着里边,压低着嗓子问道:“我已无碍了,公主可起了?”

“嗳!还没呢!”并桃说道:“您可算来了,公主每日早晨一醒来就问您,见着只有我们几个进去伺候,公主甚是不悦。得亏您好全了,澜音公子,公主是一日都离不了您。”

从前公主府豢养了不少伶人琴师,不过公主只是偶尔听听曲子,未见有什么上心之人。

可这澜音公子却不同,来府上的二个月就哄得公主把时花馆的公子们驱散干净。而后半年多更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公主来往各种诗会,甚至禁中也去过,俨然就是公主心尖宠。

虽说这个月澜音公子在后院养病,公主又故态萌复地找了别的公子听曲,可就着公主往日的三申五令,府上的人不敢对他不敬。

苏晋澜笑笑,说道,“胡言乱语,这话可别再说了。去吩咐膳房吧,然后就歇歇去,我在这儿守着。”

“是,您辛苦。”并桃得了令,疾步往后院去了。

苏晋澜来到廊下站着,寒风袭人,他微微叹气,提起火钳,拨弄了几下快要熄灭的炭盆。

为着寒症易传染,裴大都督给他下了禁令,病好之前都不能靠近前院,是以这些时日他只能在后院呆着。

可不过一墙之隔,公主都不曾来探望他,前几日他听着前院里响起靡靡曲音,心里酸涩难言,只怕再过几日公主就要忘了他。他只得一碗碗苦药灌下去,盼着快些痊愈。

“叮铃——”里边摇起了轻铃,苏晋澜微微挑起眉,靠近门边轻声唤了一声,“殿下?”

里边的人听出他的音色,声线有些雀跃,“澜音?进来!”

苏晋澜应了一声,嘴角含着笑,推门掀了毡帘往内间去了。

一个乌发长披的女郎拥着被褥坐立在软榻中,只露出一双黑漆漆、圆溜溜的眸子,像一只警惕的小鹿。见到他来了,如画般精致的眉目舒展开来,眼睛盈出两弯月泉。

昭阳公主李桑柔有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也许只有未经历过任何苦难的天潢贵胄,才能有这样纯粹和天真的眼睛。

想到进公主府的初衷,苏晋澜垂下了眼,不再去看她。

青衣连竹正从净室端了热水过来,恭敬地喊了一声,“公子。”

苏晋澜点头,温声道,“我来吧。”

他接过了白瓷水盆放在榧木架上,熟稔地从木兰花妆匣中拿出一簇干花香豆洒进水里。

粉色的香豆溶成花瓣,散出温腻白桃香气,公主打了个哈欠说不忙,又招手让他过去,连竹见状,很有眼色地放下了手中的衣物,掀开轻幔退到外间去了。苏晋澜踱了几步跪坐在踏几上,仰着头看她。

多日不见,苏晋澜似乎有些清减了,可苍白的脸色仍掩不住他容色迤逦,他如春雨缠绵,也似寒霜清冽,深邃的眸子中总韵着和风化雨的柔泽。

李桑柔握着他的手用力捏了捏,叹了口气,“澜音瘦了。”

苏晋澜眼角泛着薄红,轻声怨着,“您还管澜音瘦没瘦么,月余都不曾踏足采葭菀,就算我病死了,只怕您也不会知晓…”

李桑柔这些时日得了新宠,哪里还记得在后院养病的旧人,可与苏晋澜这样的仙葩相较,新得的宠物不过庸脂俗粉。

他这会儿又可怜巴巴地啜泣起来,虽然知道可能是装出来的,可李桑柔仍觉得又心疼又内疚,当下决定把责任都推给下禁足的大都督。

“好澜儿,别哭,你知道裴近和素与本宫不对付,他亲自下了禁令,我也不好违抗嘛,其实我无时无刻不思念你。”

她抬起头去看他,好声好气地哄着,“你不是想要‘遗音琴’吗?我已派人去青州打听了,想来不多时就能有消息。等得了琴,澜儿再奏曲子给我听,别再气恼了,好不好?”

关于大圣遗音琴,苏晋澜不过几月前随口赞过一句,没想到公主竟然就记下了,他脸色稍霁,抚着她乌黑的长发,柔着声音嗯了一声,“这等微末小事殿下都还记得,我已别无所求。若是殿下想听曲子,澜音这就去取琴来吧?”

其实李桑柔并不热衷听曲,不过爱看翩翩少年低眉垂眼、素手抚琴的模样罢了。

她与今上李禹乃是同胞双生子。十七年前双子降临之夜,天有异象,司天台有言曰“双星陨落,恐生大旱”。

是以两人一出生便被送往洛水行宫。

野蛮生长了九年有余,早错过了五音六律的开蒙,那时先皇已有六个成了年的好儿子,六王夺位闹得长安风云频起,哪里还记得洛阳还有两个未及年岁的孩子?

哪知十一年前吐蕃入侵,屠殆皇族,哥哥们全部战死沙场,他俩才被打胜仗的大都督裴近和拎回了长安城。

李桑柔还记得那是一个温暖的冬日,她攥着个鎏金弹弓,正躲在花团锦簇的白梨花树后准备弹一只贪吃的雪鹘。

好容易等到它停在地上去啄她放的谷子,该死的裴大都督不知从何而来,神来一脚踹在梨树上,枝头冰冷的积雪尽数灌进她的衣领,冻得她大病一场,这是她此生唯一一次卧病。

不过李桑柔始终觉得她是被气病的。那时候在行宫唯我独尊惯了,不知大都督的厉害,还冲上去挠他。

彼时长安乱局初定,裴近和千里奔袭回到洛阳,尚穿着甲胄,周身都泛着霜气,李桑柔无从下手,只能往他脸上挠。

她本以为打仗的将军都是满脸横肉,凶神恶煞的模样,就像长驻在洛水行宫外的金吾将军那般。

却不想一抬头,看见个眉目清淡,清风朗月的矜贵公子。

她怔忪了一会儿,直到对面那人眉头渐渐蹙起。

大都督拎着她的衣领子任她在空中拳拳打空,耐心教化,“殿下并不缺这一口吃食,何必伤此生灵性命?”

她开口就是一句“关你屁事”,接着用洛阳方言和长安官话把他上八代各骂了两遍。

等她骂完,口干舌燥地坐在地上踢雪,他又对旁边其他官员说,“九公主冥顽不化,不通人理,德行缺失,我做主将她一同带回长安,与八皇子一同受教喻德。”

如此她的好日子便结束了,那时的长安城一片狼藉,远不如洛水行宫奢侈华丽。她哭闹数月未果,最后大学士也不肯教她,把她推回给大都督教。

大都督武将出身,折腾起人来很有一套,三天之后李桑柔见了他如同霜打茄子,再不敢兴风作浪了。

李桑柔想到这些简直气得牙痒痒,转眼看见苏晋澜春水潋滟的眸色,又觉得柔情一片,是呀,不来长安城,哪有滔天权势让这般颜色的佳公子俯首听命?

见他眉间仍有郁色,她轻叹了一声,和声说道,“前日进宫,阿兄同我讲,幽州贪墨案之证据并不足以让苏家流放长山,且待几日大都督亲自过审,便可让你父亲和兄长出台狱,回归本家。”

苏晋澜猛然一怔,愕然望向表情未变的公主,原来她早就知道了他的身份。

李桑柔哼笑一声,似乎为他的怔然感到好笑,“若不是因为你,本宫何苦在这案中费心斡旋?证据不足是真,可苏家在幽州盘根错节,私募州兵也不假,这可是一个除去心腹大患的好契机啊。”

苏晋澜跪倒在地,句句仓然有声,“殿下!父亲对朝廷的忠心日月可鉴!苏家在幽州为我大魏守北境已逾十载,沥尽肝胆,绝无二心。”

“好了好了。”李桑柔忙弯腰去扶他,“这些就留着来日给官家陈情吧,在我这儿你没必要诚惶诚恐。哎,早知便不与你说了。”

早春时节,节度使贪墨案牵连至幽州,苏晋澜的父伯兄弟悉数押解长安,苏晋澜因尚未入仕且游学在外未被及时收监,空有证词难达天听,为救亲族,才咬牙扮作清倌,登上了公主船伐。

昭阳公主名声在外,世人皆称公主荒淫好颜色,苏晋澜已做好舍身饲虎的准备了,哪想公主只不过让他弹琴作画,并未勉强他一丝一毫。

而公主呢,本身就是一个容颜殊丽的美人儿,她的美,是大魏的美,眸似清泉,面若皎月。在大局中,举止风华。在私下里,又别有韵致。

虽说的确性喜奢靡,却并未像外面所传的,做出些个逼良为娼、恣意弄权的勾当。

大都督摄政听朝,官家尚未亲政,而府上幕僚、长史实则均为天子纯臣。

最先沦陷的还是他自己,朝夕为伴,心不由己,他还是堕入了公主的渔网之中,甚至都看不惯府上有其他琴师。

“等你叔父亲族都回幽州了,你也会离开公主府,是也不是?”

公主声音低曼,似乎有些不舍,她挑起脚尖,圆润如白玉的脚趾在他胸膛蹭过,引起一阵轻栗。

“殿下…”苏晋澜喉咙滚动,近在咫尺的梨花香气几乎将他的理智蚕食干净,气血在皮下泉涌,他抿着唇,仍嘶哑着声音挣扎了一句,“尚在白日。”

李桑柔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腰窝上,昂首吻在他的下颌,轻声道,“想你了。”

是啊,近两个月,苏晋澜饱受煎熬。总之在公主府是无人敢打扰的,他何必扫她兴致。他喊了她的小字,低头寸寸逼近她润泽柔软的红唇。

本只想轻轻触碰,可辗转间却如摧枯拉朽,他急促地喘息着。

“采采…”

他喜欢她的小字,她的名字是桑柔,小字采采,正寓桑叶繁茂,取多福安康之意。

“殿下!”

意乱情迷之际,外边突然传来一阵悲戚的呜咽,听起来甚是凄惨,李桑柔脸色微变,浑身都僵硬了。

苏晋澜松开她,还未问怎么了。便听见连竹压低声的斥责,“…疯了不成,堵了嘴拖走!”

苏晋澜迟疑地望着她,公主却心虚地别开了眼睛,要了亲命了,近日新得的那个薄晏公子一向张狂,估计是被拦着,在外边闹开了。

还好连竹懂事,否则就坏菜了呀。李桑柔佯咳了两声,扬起声音问外边怎么回事。

呜咽声顿消,连竹贴近门扉回道,“回殿下,无事,外面伺候的不慎闯进来,奴已叫人赶出去了。”

李桑柔“嗯”了一声,可苏晋澜却不信,拢紧了衣襟,别开了脸,冷声呛道,“不知哪位公子哭声直达云霄,殿下不心疼么,还不追出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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