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大魏分封有制,幽州、荆西和岭南三州大节度使的嫡长子如今均在长安为质,明面上被封为从二品侯爵世子,与皇子同尊。实际上不过空享光华,长安名爵贵亲,没有想和他们几个扯上关系的。
去年曲江池旁盖起新宅,正是世子们居住的葛、蔚、荇三园,自苏晋澜回幽州之后,他的大哥苏晋轩便一直在葛园养伤。
有公主暗中安排的几个郎中悉心照料着,苏晋轩的伤已无大碍,只是腿脚仍有些不便,这日正是春光灿烂,天朗气清,他依照郎中所言于葛园高阁凭栏远眺,意外见到了那日与六郎同来的那名女子。
那日她与六郎同来,虽衣着普通,但素锦难掩风华,一瞧便知是世家女郎。
今日她著青色胡服,并一双羊皮彩革高靴,单手持着缰绳于曲江池畔信庭闲步,似正赏春时美景,发上两缕色泽亮艳的靛蓝绸条迎风而扬,英姿飒爽,高贵骄矜,绝非寻常贵女。
且不看她四周几名凶神恶煞的唐刀侍卫,只瞧她足靴上的炫目宝珠与座下那匹价值万金的白玉骢,试问如今长安城中,还有哪位女郎有如此仙姿,同时又能这样恣情游乐?
无非不过昭阳公主殿下。
“怎么样?”李桑柔紧了紧缰绳,目不斜视地问过顾临风,“苏世子见着我了没有?”
她在幽州贪墨案里头出了这些力气,总不能白白浪费了,与大都督说来蔚园赏杏不过托词,来此与会苏晋轩不忘旧恩才是正途。
高大的长卫史微微颔首,公主目的达成,轻笑一声,挥鞭策马而去。
公主幽禁这些时日,朝堂上可谓吵得天翻地覆,阁老与平宁候、众言官声讨诟骂,要以大不敬之罪治之,可正如大都督所预料,纵使万人唾骂,大都督自岿然于山峰,反而是后宫闹出了一件大事。
工部侍郎白韫之女——也就是如今的白昭仪——因行为不端,意图伤及龙体被赐死了。
“赐死了?”公主大吃一惊,上下打量起李禹来,“可是她伤着你了?”
昔日李禹曾戏言,曰大都督给他选新妃乃是要派女刺客搅弄后宫风云,没想到竟一语成谶。白家娘子在尚仪局之时便行为大胆,入主正殿之后,因官家经久不肯就范,竟敢在天子饮茶中下药物,险些把李禹生吞活剥了。
“大胆如斯!”李禹说到兴头上,全然没瞧见公主脸色霎时惨白如纸,他想起那日的情景,依然心惊胆战,想他堂堂魏天子,险些糟人蹂躏,这要是传了出去,岂不是害他被万世耻笑?
更别说如何哄好皇后了。
“可她父亲毕竟治水有功,入宫不过一月,就因这样一件事便将他的独女赐死,恐怕有伤功臣之心啊。”
李禹呢,心有余悸地揪住了自己的衣领,仿佛为好容易保住的清白庆幸,“你是没见着那日在棠月殿上的情形,朕为保清白,几近跪行而出,那白昭仪人面兽心,竟敢上手来拖我。”
好在公主送来的沈千牛骁勇,闯进殿中护驾,李禹才得以全身而退。
“什么?”公主更吃惊,竟有人比她还要凶悍,想来如果是大都督跪行而逃,她可万万不敢阻止,不,李桑柔兀自摇头,大都督见君不跪已多年,她竟不能想象出他跪在地上的模样。
李禹点头,好在他心智坚定,没有落入那白家娘子的魔爪,他“哼”了声,说道,“莫说是治水有功,就算白韫救了我老子娘、我,以及你四人之命,白昭仪也死有余辜。”
“大都督竟也同意了?”公主不可思议,白昭仪虽大胆,但到底未能成事,打入冷宫了却残生也就罢了,按照大都督一向的手段,只怕不会同意官家这种举措。
李禹“嘿”了一声,大腿一拍,说道,“奇就奇在这里!”他放低了声音,姚海便很有眼色将一干人等都带出殿外,李禹说道,“大都督不仅过了这份议案,甚至还亲自监刑,下边的人受了白家的银子,却也不敢在大都督眼前敷衍,白昭仪勒得两眼翻白,死得惨不忍睹。”
公主听罢,两只长腿突然一软,跌坐在团花软垫,止不住地发颤,李禹忙一拍嘴巴,怪自己说这些可怖之事,把妹妹吓成这样。
可他转念一想,不对啊,自己妹子哪里是那种听了这种事儿便吓得头皮发紧的柔弱女郎,要论心肠之硬,他都自愧不如。
遥想九岁那年,四方城断壁残桓,李禹小小年纪初登宝座,亲自嘉赏那些浴血奋战的将士们,就曾被一位被切了小半脑袋却死里逃生的副将吓到哭得摧心断肠。
而采采呢,本在一旁呼呼大睡,见到副将古怪的模样,好奇到上前去摸人家的脑袋。
纵使今日想来,还觉得十分可怖,李禹“嘶”了声,摇了摇头,奇怪道,“你这是怎么了,难道你与那白昭仪还有情义在?”
公主怎能不怕?
别人或许不知大都督为何亲自监刑,公主却再明白不过了,本她以为大都督是男子,虽嘴上说着“毁臣清白”,实际上却并无妨碍,原来不是大都督轻拿轻放,却是有杀鸡儆猴在这里等着她呢。
白昭仪确实罪不至死,可以她一命,来换公主一课,大都督用心险恶,并非是看在昔年情义上饶恕了她,而是非要令公主吃了这个教训,有苦难言罢了。
意在表明下回公主再敢妄动,只怕也难逃一死。
李禹见她脸色煞白,刚想嘲她几句,却不想公主一开口就是个惊天巨雷,“阿兄,若是我像白昭仪对你那般对待大都督,按你说,大都督将待我如何?”
李禹哪敢想这样可怖的事,他顿时遍体生寒,一吞口水,两手狂摆到出了影子,“别别别别别,你可千万不能行此狂悖之举,大都督洁身自好二十八载,一朝毁于你手,只怕我李氏江山六百年就此倾覆。”
公主噎住,问道,“咱们哪来的六百年?”
李禹不好意思说自己连大魏如今多少年都不记得,忙解释道,“加上前唐,加上前唐,反正都是姓李的,不都是一家人么。”
公主不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一瞧阿兄这个模样,只怕她把如今的情形说与他听,不过徒增惊恐,既然大都督要杀鸡儆猴,那她这只猴应当还死不了,以后多听大都督的话便是了。
李桑柔垂头丧气,连最爱的酥油茶也不想饮,怏怏动了几筷子,老老实实地回公主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