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西窗半撑,朦胧的霞光斜斜地攀过案边的海棠颈瓶,懒洒在其光可鉴的深色榧木,雪色轻容纱幔翻过一角,曲柳木一下下“嗒、嗒”地摇晃着,渺若烟云的细语和呢喃穿过珠帘,如一记重锤落在他胸口。
虽已知那日公主不过答应让五郎赴宴,尚主一事乃是乌龙,然则她当日却未肯与五郎相见,只顾与琴师寻欢作乐,大都督怒极,倾身掀了这对野鸳鸯的被褥。
“昭阳!”
女郎稠密而乌黑的长发如一方松软的云轻散肩上,她的神色泠泠如霜,凤眼轻眯,似乎对他的到来并不意外。
她何曾用过这样的目光看过他,大都督心下冰凉,又恨恨转眼去看那男子。
室内热气腾腾,玄色蟒纹袍衫半搭榉木架,那男子鬓乱发散,一手撑住榻沿坐起来,朗月清风一般的面孔染有靡色,剑眉星眸间雾色难掩,“裴近和”啼笑皆非地望过来,勾唇打量,“五郎,怎这样没规矩,不通传就闯进公主府来?”
大都督猛地惊醒。
窗外月色清泽,院中虫鸣悉索,大都督鬓间冷汗滚滚,中衣也已浸得湿透,万籁俱寂,只剩他如擂鼓般的心跳在胸腔失序激荡。
梦境荒谬绝伦,公主与五郎既成了亲,怎会与他纠缠不清,他又怎会那般与五郎说话,大都督敛神蹙眉,顺手扶起八角小几上的一盏冷茶,仰头一饮而尽。
日光清透,万里无云,正是与昭阳殿下约定共赴光明寺之日,寺庙外头三百阶梯,崔窈领着两个侍女在山下风亭等到接近午晌,始见公主紫羽青盖翟车的排场。
这日并非初一十五,山道上来往香客不盛,但见赤质金车旁长卫十六中有四架疾步蹄走,高大的长卫翻身跃马,肌肉虬结的手按在腰间漆黑的唐刀,三两步越上台阶,为公主清出一条道路来。
崔窈见状提裙上前,并不看马儿上那些个凶神恶煞的长卫,落落大方走近,冲车架行跽跪礼,“崔家窈娘问昭阳公主殿下安。”
公主声音清甜软糯,透过纱帘轻柔地送出来,“本宫安,起罢。”但听这随和的声音,倒想象不出前几日她对卢氏与崔窈步步相逼的模样,崔窈答一声谢过殿下,侍女满汀便扶了她起身。
卢氏已安排好了一位云游僧人充当那日所言的得道高僧,后者云游四海,话语自有路数,不必崔窈忧心,她只需切记谨言慎行便罢了。
公主敬神佛,亲拎裙裾踏过三百云阶,待到后院竹林,尚且气喘吁吁。
崔窈听闻,昭阳公主从前乃是养在东都洛水行宫的,无人开蒙,来到长安之始,惯以蛮横不知礼著称。正下看来,公主虽疲惫却仍不失仪态,也并非传言中那般不讲道理。
大师合过两人八字,连连摇头,“殿下明鉴,此二子天生不合,不堪为配,这门亲事还是作罢为妙。”
公主听了怅然,又问,“还请大师详解。”
那僧人捧着三开宣纸,手指一比,说道,“殿下请看,崔娘子生十六、壬戌,五行命格喜水忌木,苏世子为天格十九、乃风云蔽月之像,此二人注定内外不和,若要结为夫妻,则万事挫折,非命至极也。(1)”
此言毕,公主似有不愉,崔窈面上不显得,手里的帕子都快要搅碎了。
片刻之后,公主接过了宣纸,沉吟一声,将其递向一旁的薛贞。薛贞垂眼接过,看罢点头,对公主说道,“大师所言非虚。”
崔窈才松了一口气,却见公主轻笑,薛贞又从袖中拿出一张水波纹纸递给了大师,说道,“大师且看看这个。”
僧人接过,惊疑地觑了崔窈一眼。
“这位郎君如何?”公主问。
“这…”僧人支支吾吾。
见僧人不敢说话,薛贞接了那纸,笑道,“这位郎君属人格二十六位,波澜重叠,秉性颖悟,作配缺水忌木的崔娘子岂不是正正好?”
崔窈未想到公主仍有后招,一时怔忪,实在不明白为何公主誓要将她嫁出去不可,难道真如传言所说,她与裴五郎……
公主抚掌做惊讶状,“竟这般相配?”
薛贞复又说道,“不错,好运来时禄至,夫妇团圆寿百春(2),此乃天作之合。”她转向僧人,问道,“大师,您说呢?”
僧人冷汗直下,无论郎君的八字如何,他自有法子能将命理之说乾坤逆转,只是那女官递送过来的纸张却并非生辰八字,而是一张五坊内三进大宅的房契。
卢氏所给之数不过百两纹银,怎能敌过这千金之财,僧人有财可敛,又不必欺君,何乐不为?
几个回落,他已做了衡量,僧人接过那纸张,连连点头,“不错,原来薛施主亦懂得命理之术,这位郎君确为崔娘子之良人,实乃命中所定也。”
崔窈不可置信,“大师…你…”
公主不给她这个机会,挥手让那僧人退出去,她眼里含笑,伸手握住了崔窈的以示亲切,“方才合的是弘文馆校书江朝的八字,没想到你们竟有这样的缘分,崔娘子有所不知,本宫与江校书乃旧识,昔日他在公主府做门客之时,久闻崔娘子的美名,只是碍于白身,不忍亵渎。”
她笑了一声,“如今他已高中,又得严大学士亲传,来路光明,故而特意托本宫替他合上一合,没想到竟然有这样的缘分在,你看呢?”
这下崔窈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公主千金贵体,哪有这些情致与她闲话家常,不过是有所图谋罢了。
方才她错愕的神情实在太过失态,僧人能被母亲收买,自然也能被公主收买,她们不能翻这案子打自己的脸,反而送了个把柄到公主手里。
崔窈勉强收敛住神情,冲公主莞尔一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多少带了些凄凉之感。美人含恨最是惹人怜惜,公主见了亦有不忍,只不过裴近和在朝堂上实权过盛,他们绝不允许尚书令也靠拢过去,比起之后的孤立无援,现下的计谋便很有必要。
崔窈知大势已去,只道,“窈娘惶恐,婚嫁之事,窈娘听从父母之言,不敢妄言。”
“自是如此。”公主一笑,此事就算是定下了。
崔窈心中难受,实在不能再陪伴公主礼佛,中途面色发白,午晌也没吃便请辞退下。公主大发慈悲,喊上随行医者随她一同回去。
五月长安柳絮纷飞,公主在山阶呆了一会儿,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她用绢帕捂了口鼻,目送崔窈的马车渐行渐远,慢慢蹙起眉头,“长安第一美人来这荒郊野岭,也不带两个侍从?”
她转头吩咐顾临风道,“喊上四个人去看顾崔娘子,别让她在路上出了什么意外,这边离翡翠山也不远,当心悍匪横行。”
顾临风领了命,点了几个长卫,一同策马儿去跟崔家的马车,正巧薛贞也办完事儿回来。
“办妥了?”公主看她一眼,鼻子翕动,似乎还闻到了一丝不存在的血腥味。
薛贞点头,笑道,“是,失足落崖,滚进密林,想来没个几旬是见不到他的尸首。”
“可确认过了?”
“臣亲自验过了,寸寸俱断。”
公主满意点头,随口道,“那宅子你便拿去吧,地段不算好,卖了换些银子也随你心意。”
薛贞不客气地谢恩。宅子虽贵重,但若是借口不收,公主还放心不下,薛贞卷了卷袖笼,没有犹豫,直言说道,“殿下,臣瞧着崔娘子下山之时双眼发红,面色低落,似乎多有不快。”
“不快?”公主不可思议,“为何?”
“想来是不满这门亲事。”
公主奇道,“她为何不满,江朝有大才,又得大学士亲眼,官家对他信任有加,此子今后仕途通达不可限量,且他年少美貌,清冷自持,真要将他拱手让人,本宫还略有不舍呢。”
薛贞默了片刻,江朝确实俊朗如玉,公主一见垂涎三尺,只不过不愿染指英才,才将将放他一马。
公主高高在上,天下万宝向来任她予取予求,从不在意婚嫁之事,姻亲血缘向来是最稳固的牵连,单从她愿意让任何有用之人尚主便可窥得一二。
若有权有势,何管夫君为何许人也?可惜大都督不肯就范,公主只得另寻他法。
公主冷情而自诩多情,或与幼时经历也有关,无人看管是真,无人爱护亦是真,公主性子天真而残忍,与幼童时无异。
薛贞垂眼一笑,想将这些事儿解释给公主听,“但凡世家女郎,大都愿自行相看,崔氏家世美貌俱显,自然倨傲,想必更愿嫁她心中所属之人。”
公主不能理解,裴近和权势熏天,裴五郎注定不能有大的作为,嫁给这样一个人,除了加紧联系,已无更大的用处,如今心仪于他,但过几年难免也会看上他人,届时莫非她还能和裴五郎和离不成?
公主哼笑了一声,“崔氏家世再显也不过为臣,卢氏满嘴胡诌,欲欺瞒于本宫,已是万死之罪,我留他们性命,又陪作好戏,莫非还不够宽容大度,嫁与江朝,好过嫁与苏晋轩,更好过于‘失足落崖’,薛卿,你说是与不是?”
薛贞心胆一颤,垂首俯身谢罪。
公主不觉有异,亲手扶她起来,奇怪道,“怎得又跪了,薛卿为我,本宫有感。”她随手取了桌上一枚金钗没进薛贞的发团,笑道,“若没有薛卿在本宫身边,本宫寸步难行。跪拜之礼,以后能免就免了。”
在九华山上消磨了一日,又用过斋饭,公主懒怠贪睡,错过了下山时机,几人便寻了客舍住下,待明早再回长安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