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自前唐以来,洛阳裴氏一向为骁勇猛将频出著称,大都督这一系乃是嫡亲嫡传的裴家主干子弟,自五岁开蒙起便习骑射,裴家大郎力拔千钧,乃惊世之才,其十四中举,十七继承家风,为肃州郡守赴西境戍戎。
先帝成德年间,裴郡守三封八百里加急奏报荆西叛乱,大军倾轧城外,却因为李氏六王争权,被相关势力一一按下,待吐蕃联军一路压至渭水河畔,长安方知大难临头。
肃州城破人亡,裴大郎与三千兵将守到最后一刻也未等到援军,他横刀立于断壁残桓,誓死不降。吐蕃王子无德,将其捆绑马后拖拽一百里,铮铮铁骨落得如此收场,谁人不为裴大郎扼腕?
虽那些祸首最终皆于大战中殒命,可究其原因,还是李氏之不作为,让大都督的长兄含恨饮终。
焉知裴氏无怨乎?
大魏早有传言,裴氏窃国有因,迟早要手刃李氏后人。
大都督怒眉奔马,疾射出箭,只怕在场所有人都想起了这些莫须有的谣传。
何其可笑,大哥殉于忠烈,他也已为大哥斩下吐蕃王子的脑袋,国仇家恨,怎又会伤及这两个无辜的孩子?
无稽流言与公主的小命相较何足挂齿,善恶评断便随它去罢。
顾临风与沈青舸终究是慢了三分,等他们反应过来,云箭已成锐不可当之势,然而公主却不同,平日里做了什么大不了的错事,老实俯首认错便罢了,大都督绝不能当众挽弓来吓唬她。
公主在大都督摸到弓箭那一刻,已回首望过去,方才还柔软如水的素衣女郎,此刻却已经从腰中抽出一柄如毒蛇般的软剑,挽住剑花,直取公主而来。
衙役守卫们不曾留意过这清瘦的女郎,竟无丝毫防备,由着她靠得如此之近。
亏得大都督艺高一筹,三只云箭堪堪擦过公主侧面,饕纹头鍪的系带为凌厉的箭风所破,青色长绸霎时断成两截,公主抬手接住了面具,一缕青丝飘落,鸦羽般的长睫丝颤,女郎皎然的眉目扬起,好一张惊心动魄的芙蓉面。
箭矢封住了女子的剑法来势,后者不得不收剑来挡,长袖乱舞,只听铁器铮然相接,女子被箭镞之冲力压得后退三步,骤然抬首相望,片刻长眉紧蹙,怔然低语,“是他?”
“昭阳!”
不必大都督语调铿然若此,公主也早已往他奔过去,她咬着牙,来不及怪罪他在这样多人面前喊她的封号,错身而过之时,大都督俯身一捞,将公主紧紧拢进怀中,青筋脉络鲜明的手拉住缰绳,白马儿扬蹄嘶鸣了两声,停下了脚步。
女子剑术精湛,逃跑功夫更是了得,与大都督同来的傅潇领着金吾们围了上去,要将四散逃散的从犯们抓捕,一时之间,嘶喊声不绝。
而大都督呢,目若寒星,神色阴沉,一双冷寂的鹰眸从这些不知死活的玩意儿身上一一打量过去,不错,还知道带上这没用的长卫史,不算笨得厉害。
最后,大都督垂眼看向怀中怕得身子发僵的公主,箭风擦过时,头鍪侧转,在她的右脸颊破出一道轻痕,公主一笑,便沁出一颗满满的血珠,而她却不自知。
“大都督,好在您来了,否则本宫小命休矣。”公主死里逃生,极速的心跳都未平复,这回把住了大都督的手臂,总算有了几分实感。
只是大都督神色冷淡,她讪讪敛眉,可怜巴巴似的,嘴上却还要继续埋怨,“只是您未免来得太迟了些,若是再早上半刻,我倒不必受这惊吓。”
大都督冷笑,“是臣来迟了,还是有人故意封锁消息,想来殿下心中定然有数。”他打量了一眼旁边的沈青舸,“且殿下此行不过为沈千牛前途计,哪怕凤体受损也在所不惜,殿下不珍惜自个,何用臣来操心?”
这便是要兴师问罪了,公主嗫嚅,“并非如此。”
他话锋一转,又冷冷道,“只不过千虑一失,竟连王不宁是男是女都未弄明白,便把公主诓骗到这里来。若是出了什么闪失,试问在场各位谁人能担当?”
在场诸位自然是没人能承担,但公主这不是安然无恙么,而且就连长安令等人都不知道王不宁竟是女子,又怎能怪罪到沈青舸头上去?
她侧脸去看大都督,见他仍著着玄色蟒服,肘窝撕去了好大一块,两只破损的袖笼残挂,露出里头月白轻衫窄袖,忙转移话题,“您的衣袖是怎么了,莫非是在来的路上挂着树枝了?”
从前从军打仗且不论,他这些年在长安城,何有这样失仪的时候?
自然是大都督在禁中听到这个消息,惶急心惧,再来不及更衣了,蟒服广袖不利于骑马挽弓,干脆就剪去,左右不过一件衣服,回去着人再做便是。
公主若是知晓他张皇,多半又要取笑,大都督懒得应付,“唔”声敷衍,随手为她抹去了脸上的血珠。
指腹所触之处,若雪滑腻,大都督暗自好笑,女郎的肌肤这样娇柔,竟至于一阵风便刮出道痕迹来,却有这豹子肝胆,敢撺掇着这群乌合之众出来剿匪,她想要个京畿副指挥的位置,差点连命也丢了。
不依着她,还不知要干出些什么事儿来,成天见想着她的事,只怕大都督每夜都难以安眠。他可不想哪日又听到密报,再害得他在禁宫奔走,失了仪态。
罢了!不过一个副指挥的位置,出不了什么幺蛾子,等他们奏章上来,批朱便是。
大都督思绪万千,而公主这儿却不明所以,裴近和何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摸起她的脸来了?前些时候还避如蛇蝎似的,上了年纪的男人心思难猜,公主一想,有些不明白。
罢了,公主想,反正该摸不该摸的也早都摸过了,大都督年纪虽大,本钱却不小,公主乐在其中,纤白的指在大都督瘦窄的腰线掐了掐,说道,“事儿也办得差不多了,咱们便回去罢。”
大都督忽感腰上一麻,低头一瞧,那女郎烟视媚行,眸子里水光闪闪,怕是又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咬牙,翻身下马,喊莲方把公主的宝马牵过来。
公主一瞧,“噫”了声,问道,“这是本宫的‘阙卢’,怎么您给拉到这儿来了?”她一转念,问道,“喔,大都督在山下遇见徹表哥了?”四处看了看,却又没见着人。
自然是见到了,否则没有那地图,大都督怕不能这样快找到这里来,他请公主下马,冷言道,“不必找了,陆三郎贪生惧死,一听说是殿下悄悄上了山,只怕惹出大事平宁候和官家怪罪于他,方才已经逃回长安去了。”
徹表哥一向是这样的性子,公主倒也习惯了,总之他来与不来,都一样无甚用处,她“哦”了声,唤来顾临风,命他牵马,大都督的马儿过于高大,她还是重新换了自己的阙卢来骑乘。
傅潇那边也已将一干人等全部抓捕,原来贼首王不宁并不是那个虎背熊腰的高个子男人,却是这看似娇弱的白衫女郎。
他们险些纵虎归山。
公主咋舌,拧眉问那王不宁,“本宫放尔等一条生路,你不带着妇孺孩童逃窜,却要在背后偷袭于我?我与你何怨何仇?”
那女郎冷笑一声,昂首看着高高在上的公主,说道,“翡翠山上下一体,同生共死,我又岂有丢下兄弟们苟且偷生的道理!”
公主不可思议,所谓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样一窝端了,接下来还有谁能为他们报仇雪恨?这山匪头子莽是莽了些,倒还有几分侠气。
她感叹了声,对大都督说道,“江湖儿女果然义薄云天,若是当年本宫与官家也有此等觉悟,只怕李家嫡系已经被屠戮殆尽,大都督如今要尽心辅佐的大概就是江陵王一脉了?”
大都督想也没想,点头,“不错。”
公主一噎,大都督点头点得太过果断,这或许是他早已经考虑过江陵王一脉承继大统的可能了,这多可怖,回去定要告诉阿兄,让他多注意大都督与江陵那边的来往。
他又言,“不过那时候她是想要挟您为质,如此一来,或许还能找到应对之法全身而退。”
公主奇道,“以我为质?”
傻孩子还以为自己变了装扮,他人便看不出她的身份尊贵了?单看对她处处关顾的顾临风,这样的侍卫,是一般人能使唤得动的么?
他瞧一眼沈青舸,这小子只怕也是对她言听计从,这样一来,只怕是瞎子也能看出她是众人中身份最高之人。
大都督不忍拆穿,只给她些脸面,敷衍了两句套话,公主听了果然高兴,又恭维他,“这样一说,果然还亏得大都督及时赶到,否则这样一帮恶徒又不知去哪儿为害百姓——”
公主话音未落,那王不宁却嗤笑一声,大声打断,“翡翠山寨子从来只劫富济贫,你口中为害百姓,陷害忠良之人就在你面前,你却百般信任而不自知。”
王不宁看着大都督,恶狠狠地咬牙,“裴近和,如今你受尽恩宠,岂不知恶积之既久,必恶极不赦,且看你能得意到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