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化
就在两人无声的对峙中,马车也终于停了下来。
裴疏晏率先下了车,这才转身朝她伸手。
鸢眉却不要他扶,只自己捉裙便借了马凳下车。
甫一下车,她才看清眼前的景色,天色已经渐近黄昏,郁郁葱葱的树木有些阴森森的,一眼望不到尽头。
一声又一声的狼嚎就在山林里回响,仿佛再往前走一步,就会落入这些野兽的爪下,成为它们的美味佳肴。
她的双腿像灌了铅一般动弹不得。
“就在前面。”
他拽住她的手腕往前走去。
他的力气很大,她被拽得步履蹒跚,只好跟在他身后走着,走出十几步,这才看清前面竟是一个坟墓。
“到了。”
她瞪圆了双眼,定定地看着坟墓上的字。
府君裴光启
显妣翟飞雪
先兄裴疏屿之墓
裴疏晏泣立
“惊讶吗?”他问,“十一年前,我爹和哥哥便卒于那场无妄之灾,其实你不知道,我也差点葬身在那座塔下……”
“怎么会?”她眨了眨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眼里的泪光在打转。
“我记得清楚,那年我才十岁,塔将要建成,爹带了我和哥哥登了塔,后来……我下楼摘草玩……”他举臂那么一比,“轰隆一声……那么高的塔,就在我身后倒下,爹和哥哥,还有那么多工匠都埋在废墟里。”
沉重的记忆,无法走出的梦魇,三言两语便能总结。可是,即便是把这份埋藏在心里多年的隐私都剖出来,他也不觉得她会与他感同身受。
“我拨开破碎的瓦片,肩起横梁,想找到爹和哥哥的身影,可我的脚下有很多人,也有很多血,他们都在哭着,求我救救他们,我恨自己不能生出三头六臂……”他说到最后,眼眶也泛了红。
“可我救不了任何一个人,只能看着那些生命在我眼前流逝,我独自一人回到家中,被娘指责,后来连她也不在了,我又寄人篱下,受尽奚落,在我在受这些折磨的时候,在那些无辜家人都受尽煎熬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你在用那些血肉筑起来的银子,焚香挂画,岁月静好。”
鸢眉到底心善,一想到那个人间炼狱的画面,她便止不住地抽泣起来。
裴疏晏见她单薄的身影立在寒风中,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忽然就住了口。
鸢眉猜得到结局,也明白他带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于是她双膝一软,啪的一声跪倒在地上,朝着坟头磕了一个响头,“罪人之女,来向您谢罪了……”
她的动作太过生猛,就在他的面前猝不及防地发生了,他恍惚能听到头骨和地面发出击叩的闷响,仿佛也在他心头捶下沉重的一击。他本能地对她伸出手,可听到她告罪的声音响起,这才如梦初醒,僵硬地收回了手。
猛一叩首,深入骨髓的疼痛便通过额头沁入她的身体,疼得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湿黏的液体顺着她的额头往下淌,浸润她的眉,淌进她的眼。
好痛……她不过是磕了一个头,便已痛得彻骨,被压在塔下动弹不得的那些人,那该是怎样的一种滋味?
她在这一刹那,也终于理解了,他为何会突然变得如此阴郁?谁见了这场面不会发疯?
只是她还想不明白,为何她爹会是这种人?她这么多年衣食无忧,吃的用的到底是多少人的血肉?她享受的已经够多了,是该要偿还的。
她抬起头,霎时眼冒金星,定了定才缓和过来,慢慢望向他的脸。
她想从他紧绷的脸上看出一丝快意,可却见到他脸上的血色消失殆尽,颤动的瞳仁里也透露出他的惊恐。
她抬手抹开脸上的血迹,怔怔地想,难道她这副样子有那么可怕吗?
“裴疏晏……对不起,”她又朝他磕了一个头,许久才道,“我爹害死了这么多人,不过,我们江家也都受到惩罚了,是不是就可以一笔勾销了?”
裴疏晏拧紧眉心,“什么意思?”
她望向他,脑袋骤然一阵晕眩,可却挑唇一笑,“我知道,你定是恨透了我,既然如此,那便把卖身契还给我,放我走吧。”
他过来搂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答非所问道,“你受伤了,赶紧回去。”
她努力睁开越来越往下耷拉的眼皮,暗红的影子在眼前飘忽不定,她知道他的脸就近在咫尺,可她怎么也分辨不出他的鼻子眼睛。
她颤着声问,“回去?回去哪里?哪里才是我的家?”
裴疏晏没有回答,可双手却将她圈得越紧。
鸢眉却不知从哪来的力气,一把挣开了他的钳制,撑着身子,慢悠悠地站起来,因看不清前路,她只有循着光线跌跌撞撞地往前摸索去。
她什么也看不见,可脚步却没有迟疑,感受到迎面吹过来的寒风,她便朝着风的方向走去,很快,她已站在风口之上,耳边的风在呼啸,吹乱了她一头乌黑的长发,也吹得得她几乎站不住,脚心一滑,整个人差点向前扑倒。
危险就这么与她擦肩而过,她以为定会摔倒,怎知手又被紧紧得攥住了,她回过头,看不清他的表情,可他身上凛冽的气息,却让她浑身打了个颤栗。
“想死?”他的音调还伴随着起伏不定的呼吸声。
鸢眉的脑子一时没有转过弯来。
裴疏晏看着她呆若木鸡的脸,胸前的起伏才渐渐平息。
起初他便这么冷眼看她踽踽独行,甚至自负地想着,倘若她拒绝他的帮助,那是该让她长长记性。
可是当她毅然走上了悬崖,他登时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鸢眉无意寻死,她只是眼睛看不清了而已,意识到她刚才差点跌下悬崖,她这才浮起一阵后怕,双腿也还是虚软的,面对他阴阳怪气的质问,她也恍若未闻,只紧紧地拽着他的衣袖,嗫嚅道,“裴疏晏,我不想死。”
裴疏晏温柔地将她被风吹乱的发丝拨到耳后,薄唇几乎贴在她冰凉的耳垂上,温热的气息,清晰地灌进她耳里,“别怕,你定会长命百岁的。”
鸢眉茫然地看着他,明明他可以亲眼目睹她失足坠崖,为何还要多此一举救下她的命?
下一刻,他凝着薄霜的话又飘进她耳里,“你若死了,那几十条人命的债,又有谁来还呢?”
她反问:“我能怎么偿还?”
他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见她眼睛竟是一眨不眨的,这才慢慢攒紧眉心,“你眼睛看不见了?”
她执着地又问了一遍,语气也加重了几分,“我说,你想让我如何偿还?”
“不知道,等我想好再告诉你,”他屈膝在她跟前蹲下,拉过她的手搭在自己肩上,轻而易举就把她背了起来,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停在山腰的马车走去,这才续上前半句,“先养好自己,再来谈偿还。”
他的背很阔,她伏在他身上如履平地,有些冷冽的迦南香融进了她鼻息里,令她又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一年的上元节,她偷溜出府,与他不期而遇,她假装崴了脚,他便一声不吭地背了她一路。
那时她便觉得,此生非他莫属了,谁能想到不过短短几年,便已经物是人非呢?
车停得不远,也就几十步路就到了,登了车,两人贴着车围正襟危坐,恨不得中间多条楚河汉界来,倒也相安无事地回到老宅。
“唤妙春堂的顾郎中来。”他边把她背进宅子边吩咐张叔道。
张叔见她半边脸都是血,怔了一下,张婶更是惊恐万分地跟在她身后问,“娘子这是怎么了?”
尽管回来的时候车速已经放缓,可她还是经不住长时间的颠簸,额头上的伤口还在不断地往外渗血,这会子脸色白得犹如一张纸,更是没有力气回她的话了。
裴疏晏感到肩膀上一沉,她的小脸几乎就毫无力气地垂在他肩侧,他扭头看着她汗湿的刘海,心头像被一根线扯住了。
“记住你说的,养好身子……”
她轻吐出一口气,声如蚊呐地回,“我记得。”
他喉头滚动,声音也有些沙哑,“记得就好。”
她攥紧了的衣襟,小小的一只手,像是把他的心窍也攥住了,他心跳顿了一下,未知的恐慌向他兜头罩来。
她轻声道,“那你也要守信,只要我偿还了,你就能放我走了吧……”
他没有回应,低着头往前走。
她抿紧唇,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手上攥得更紧了,他心口也一阵紧缩,钝钝的痛意渐次蔓延了开来。
得不到他回应,她心头又坠入了冰窟里,忍不住又讥讽道,“莫非你这真君子,还要为难我这个弱女子嚒……”
虽然她的话气若游丝,却不啻于当众甩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他早有自知之明,他不过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伪君子罢了。
半晌,他终于回她道,“我答应你。”
鸢眉这才安了心,那双攥在他胸前的手也无力地垂了下来。
他将她送到西厢躺下,让秋葵打了一盆清水过来,他伸手在水里探了一下,不悦道:“太冷了,兑点热水。”
秋葵这才又兑了热水,他卷起袖子,试了水温,这才拧了帕子一点点拭去她脸上半干涸的血迹。
擦到眼睛时,他手中的动作放得更轻了,“能看到东西了吗?”
其实回程的路上她就已经能视物了,她没想到他还以为自己看不见。
她看见他眼里的担忧,这才疑惑,原来他也会为她心痛吗?她心头有一阵隐隐的快意袭来,于是很快垂下眼睑,摇了摇头。
“你先躺会,郎中马上就到。”
她不想再见到他的脸,索性闭上眼道,“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他只得踅身出去。
过了会,郎中也来了,却只诊断为皮外伤。鸢眉一装便装到底,坚称自己不能视物,让郎中也犯了难。
他怒极而骂的声音隐隐约约在门外响起,“不是说没有大碍吗?怎么还看不见?”
“大约……是有淤血未散,先煎几副药试试吧……”
他的音调平缓了下来,“劳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