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
当晚,鸢眉便踌躇着跟裴疏晏提了此事,怎知他闻言脸色一沉,竟是久久无言。
“怎么了?”她又装出一副温柔小意的模样,怯怯地扯着他的袖口。可下一刻,她的手就被他拂开了。
他扭过头来,深如寒潭般的眸子淬着薄冰,清隽的脸上也罕见地浮起一层愠色,语气也不复先前的温柔,“你出门做什么?”
“我……”她一时语滞,想想又觉得委屈,她被人跟踪已经惊魂未定了,还得无端遭受他的指责,一时又湿润了眼眶。
他胸前起伏道,“江鸢眉,你总是将我的话当耳旁风,既然如此,又为何要来问我?”
她使劲眨眼,把那点水汽逼回去,声音却仍带了些鼻音,“是,我是不该对你再有什么幻想。”
他双拳握得指节泛白,盯着她那副我见犹怜的姿态,终于意识到,她就是靠这招一次又一次地欺骗了他,操纵了他不由自主的心。
他一次次为她痛彻心扉,一次次为她放弃底线,甚至动过荒唐的念头,可从头到尾,他就错得离谱。
好半晌,他才幡然醒悟,牵起唇角付之一哂,“别在我面前掉眼泪。”
这句话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泼下,鸢眉脑子一下子清明过来,眼里的那点泪光也都在一瞬间挥发得干干净净。
她瞬息变了脸色道,“裴疏晏,原来你是这般厌我,那又何必这么纠缠下去呢,只要你放了我的身契,我下一刻就可以在你眼前消失。”
裴疏晏见她冷若冰霜的模样,那颗心无止境地沉了下去,潮水覆了上来,溺得他几乎窒息。
他猩红的双眼定定地凝着她,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
原来,她仍是那么恨着他。
原来,他做的都是徒劳。
他捏紧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逼迫她看向自己,想从她那清莹秀澈的眸子里窥探出点什么,可看了半天,却发现那里空洞洞的,什么也没有。
鸢眉的下巴被他捏地极痛,仿佛骨头都要被他揉碎一般,却犟着抿紧了唇,一声不吭,可痛感牵扯到了泪意,眼底的那点晶莹还是滑了下来。
啪嗒一声,泪恰好掉在他手背上,烫了他一下子便弹开了手。
再一细瞧她尖细的下巴上,竟然还多了一道红痕,昭示他的肆虐。
无悲无喜的眼眸便这么淡淡地睨着他,仿佛观跳梁小丑般,冷冰冰的温度让他背脊发冷,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没有回应她,正如他之前的每一次,只要说不过她的时候,他便会选择沉默。
扭过头,他一言不发地摔门离去。
走出屋外,寒风灌入他领口,登时令他胸前的郁气消散了些,脑子也逐渐明晰了起来。
他自然明白错不在她,不过是被占有欲侵蚀了心口,遏制不住体内的火罢了,可她的脸色变得比天还快,无疑是火上浇油,令他彻底丧失了理智。
走得越远,他的思绪便愈加冷静下来,直到走出院门,准备登上马车,来贤才得知了消息,急匆匆地赶过来问,“郎主要走?”
“嗯,”他沉吟了许久,才道,“你留在这吧,看好娘子。”
说道便登上马车,兀自离去。
鸢眉还不知他的离去,只觉得他简直是莫名其妙,这也更加坚定了想要离开他的想法。
她心头明白,倘若她妥协一次,日后便会不断轮回这样的场景,因为她是他的外室,他的所有物,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对一个人死心的时候,所有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会慢慢垒成一座山,如果说她因他的温柔而有过片刻恍惚,到了这刻,她心头也澄明如镜了。
原以为他摔门离去,过一会儿又会像狗皮膏药似的贴上来,问了一下张婶,才知道他回到秋镜院去了。
她倒好,他不在,睡得比平时还安稳些,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只是一醒来便发现宅子里又多了好些护院,来贤也留在了这里,彻底将她当成金丝笼里的雀。
她试了几次,每次门槛都没迈出,就被那些身高体壮的护院拦了回来。
“娘子需要购置什么物品?吩咐小的去办就行了。”
一次两次的,也渐渐挑拨起她的怒火,她抿紧唇就朝他甩了一个响亮的耳光,“你敢拦我?”
护院眉头都不皱一下,仿佛那只张脸是铁做的一般,只冷淡劝道,“娘子还是省点力气吧,小的也是按郎主吩咐行事,你若不认同,便找他说理去,和小的说是没有用的。”
鸢眉只好回到屋里。
菱香这才知道她为何要将自己买了来,初见时,她以为他是清贵的闺阁娘子,没想到只是一个外室。
虽是如此,她并没有看不起她,反而因她荏弱的外表而动了恻隐之心,并且得知她不愿给权贵做妾,这样的品性更是难得,于是她决定帮她到底。
可裴疏晏早就知道她不会老老实实地待在这,派来的护院也是颇为滴水不漏,任凭她们主仆两个想了好几个法子都无济于事。
转眼一个月就快过了,这日裴疏晏才骤然而至。
鸢眉见他身着月白的直裰,如孤松挺立,如霞姿月韵。
几年过去了,他依旧是顶着这张极具迷惑性的脸煽动人心,可她早已看透了他腐恶的里子,不可能再信他分毫了。
果然,他一来,只字不提上回的事,只问她:“今日是寒食节,外头很热闹,想不想出去走走?”
她淡淡扫了他一眼,又低头翻了一页书。
他脸上霎时一僵,啪的一下将她的书合了上去。
“你到底想如何?”
她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顿道,“这话应当是我问你,裴疏晏,你究竟将我当成什么了?你就这般恨我,莫非我这些年来遭受的折磨还不够多吗?”
他几乎不假思索道,“谁说我恨你?”
鸢眉忽而像抽去了脊梁骨,一下子便瘫软在了地上。
他心头一阵抽痛,屈膝跪下,将她温软的身子圈进了怀里,轻吻她鬓角低唤,“眉眉。”
鸢眉已经多年没听到有人叫她小名,没想到再度听到这个名字,竟是出自于仇人之口,她心头浮起阵阵恶寒,双唇抿成了一道直线。
“以前的是非恩怨,就此揭过吧。”
“就此揭过?”她笑出了眼泪,一下下戳着他的心窝道,“你扪心自问,那么多条人命,真能就此揭过吗?如果真的能一笔勾销,那我问你,你敢娶我为妻吗?”
她那纤长的手指,宛如一把利剑,不断地捅得他千疮百孔,一阵阵尖锐的疼痛满天侵袭而来,疼得他几乎窒息。
见他默然,她也有了答案。
她声音淬着寒冰,“这就是你的就此揭过?”
他定了定神,才颤着声道,“除了这个,别的一切我都可以给你。”
这下轮到她缄默。
“眉眉……”他硬着头皮将她重新揽在怀里,贪恋地嗅着她身上的清香,这才缓声道,“我确实不是你可以托付终身的人,但我也只是想尽我所能去弥补你,给我一个机会,好嚒?”
鸢眉知道她根本没有拒绝的权利,便仍是恹恹地垂着眸子。
他温软的唇沿着她额心浅啄了下来,她闭上干涩的双眼,再无力反抗。
在吻到她的唇时,他顿了下来,抬眸望向她姣美却又平静的脸。没有恨,也没有爱,她就像睡着一般,根本懒得作出一丝表情。
他这才想起,她每一次动情地颤栗,每一次低低的吟·哦,甚至于那氤氲着绯红的肤色……这一切又一切,全都是她精湛的演技。
而他却错在把这一场荒诞的梦当了真。
“我不会强迫你,”他停了下来,将她抱回暖炕上道,“既然你不想出门,那可有什么想玩的想吃的,我去给你买?”
鸢眉眸里才恢复了些颜色,转眸对他道,“不是不想出门,而是不想和你出门。”
“你要我每次和你并肩而行时,被人问起身份却只能承认我是个外室吗?”
他蓦然想起正月里的那一幕,心头又是深深的愧疚。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问题那么多,每次争吵又和好,都还是明明白白地成了他们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
沉吟许久,他还是松了口道,“好,我不跟着你,你可以随意进出,只要你不离开我。”
绕来绕去,一切又回到起点。她已经懒得开口与他争执,不过他态度既然松软,她也只能暂且退一步,于是口不对心道,“只要你尊重我,那我可以给你一次机会。”
知道她只是权宜之计,可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如果能维持表面的和谐,那对于他来说,也算是一种快慰。
于是他点头道好。
鸢眉未免他隔了几日又开始得寸进尺,立马与他约法三章:“我们各睡各的。”
他默了一瞬,这才妥协,“我先搬到西厢去。”
“别监视我。”
“不曾监视你。”
“好,”她点了点头,“裴疏晏,你骗过我,也救过我,你我之间的恩怨,的确不是一两句话能解释的……我不敢说我会释然,但我会尽力……与过往和解,希望你也言而有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