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男子的汗臭味穿梭在帐内,周围有黄沙的气味缠绕,这一缕淡而浓烈的栀子香,让贺昀烦躁的心变得平静。
其实他以前识不出花香,也不知道那些似锦的繁花都有什么名字。
贺昀把信封放在鼻尖,乱七八糟的气味消失了,整个营帐似乎仅剩下栀子香。
他抿唇笑了,思绪跟着飘到将军府,飘到一日午后。
云夫人带着云栖到将军府用茶,彼时,他和老头子刚在剑房练完拳法,出了一身黏糊的汗。
想回房里沐浴,却不见竹砚这家伙的影子。
贺昀猜测竹砚是去了书房,便准备将他揪出来。
还没走到书房,竹砚唯唯诺诺的身影出现在垂花拱门前,罕见地提高了嗓门,道:
“云姑娘,您,您不知道吧。我家公子跟国公府二郎一开始是势均力敌,后来,这卫元朔技不如人,说好了是比试武功,他打不过公子,就抡着拳头哐哐地往公子的脸上打。”
“恕我直言,属下要、要给云姑娘道个歉,以前觉得这汴京最蛮不讲理的人是云姑娘。如今是竹砚孤陋寡闻了,所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要论蛮不讲理,卫元朔当属天下第一。”
贺昀饶有兴致地倚着栏杆,古板的竹砚竟说得出这番话,他倒是有些意外。
虽然竹砚把他说得过于惨了,但他不介意。
竹砚能在云栖面前贬低卫元朔,是办了件好事。
一向伶牙俐齿的云栖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她低头问竹砚,贺昀在哪儿。
贺昀主动走过去。
云栖看到贺昀的左脸肿胀着,从荷包里拿出一小瓶药油,说,“用这个涂脸,消肿止痛。”
“还有……卫元朔的确是蛮不讲理,可他本人不坏,或许是他哪根筋搭错了——”
贺昀听不得云栖替卫元朔说半句好话,他轻扯嘴角,无所谓地说,“你别在我眼前说卫元朔是好人。除非你让他给我下跪道歉,我姑且当他是个有血肉的人,不记他的仇。”
“打我的又不是你,你不必给我药油,你若想帮我,那就试试看,能不能劝动卫元朔,让他给我下跪。”
云栖沉默许久,将药油塞回荷包,“对不起,我只是想来给你送药油,是我多嘴了。”
“你……药油给我吧。”贺昀也见不得云栖示弱,听不得她的声音带着委屈。
他垂眸看云栖,说道:“方才是我说话冲动了。”
这瓶药油最终是落到了他的手里。
偏偏有风吹来,吹散贺昀身上的汗。
云栖闻惯了花香脂粉香,哪里嗅到过男子的汗味,她捂住鼻子,说道:“贺昀,你你你,你不爱干净。”
“我和老头子待在练功房,出了点汗,没有不爱干净。”贺昀疑惑地抬起胳膊,问道,“有这么臭?”
“有!”云栖连退几步,说,“我要离你远一点,省得把汗味传给我,我的头发可是刚洗完的。”
贺昀记得那是他与卫元朔比试武功后的某一日,也是在那一日,他知道了云栖头发上的香味,叫栀子香。
账内的蜡烛熄灭了。
贺昀准备明日再拆开信,栀子花香萦绕在鼻尖,他翻了翻身,纵着心中的思念翻滚,闭上了眼。
塞北空气稀薄,寒风很轻易便能溜进营帐,贺昀到了此处,常是半梦半醒,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许是这一缕栀子花香的缘故,贺昀坠入一场似真似假的梦。
在梦里,云栖和他在汴京城漫无目的地闲逛,路边的行人寥落,冷冷清清。
突然,卫元朔这个讨人厌的家伙莫名其妙地冒出来,居高临下的要云栖跟他走。
贺昀手握成拳,心里升起了无名之火。尽管清楚这是梦,可看到卫元朔欠揍嚣张的脸,若是不用拳头砸几下,实在可惜。
他想上前教训卫元朔,云栖却向他告别。
她牵着卫元朔的手,言笑晏晏地任由卫元朔带着她奔跑。
烦躁、嫉妒、恼怒,阴暗的情绪在梦中包裹着他。
凭什么?
一想到卫元朔或许已经这样牵着云栖在汴京城到处玩,贺昀的嫉妒之火越燃越旺。
梦还未结束。
贺昀转眼间来到一处陌生的府邸,站在开满荷花的池塘边,池塘对面,有一座秋千。
他试图看清楚荡秋千的少女,可卫元朔又阴魂不散地出现在他的视线。
秋千倏忽停了,卫元朔抱着少女的腰,俯身挡住她的脸,吻了上去——
画面戛然而止,贺昀从梦中醒来,准确地说,他被气醒了。
该死的卫元朔……竟敢亲吻云栖。
贺昀现在毫无困意,他想,卫元朔该庆幸,这只是梦。
假若卫元朔当着他的面,敢做出这种事,他会让卫元朔知道,满地找牙是什么意思。
“昀哥儿,你回来了?”孙知文耷拉着眼皮,隐约觉得有一股杀气,“契丹人今夜来了吗?”
贺昀平复着情绪,答道:“没有,安心睡吧。”
孙知文点点头,呵欠连天地说道:“昀哥儿,这天太冷了,你莫要讲究干不干净了,河里的水凉得刺骨头,你前几日因为勤洗身都染了风寒,才刚好,怎么就不长记性行呢。”
“咱的身子骨是留着打仗的,脏点也没事。”
贺昀显然不听孙知文的劝,他幽幽地问道:“如果你回到汴京,曼淑姑娘见你浑身脏兮兮,闻到你身上奇怪的味道,她会如何看你?”
这句话简直比噩梦可怕,甚至杀死了孙知文的瞌睡虫。
“是,是啊。别说是曼淑姑娘,就说我自己,都受不了脏兮兮的人。”孙知文难受地理了理衣袍,说道,“我不能跟着牧小山他们堕落了,十天半月的不洗身,咱们这营帐臭乎乎的。改日回到汴京,曼淑姑娘定会嫌弃我的。”
“昀哥儿,往后我两日一洗。”
贺昀嗯了一声,说:“有此觉悟,不错。”
……
塞北的夜很漫长,每到天亮,队伍便早早地完成了一轮的训练。
离除夕还有两日的时候,大雪铺天盖地的往下落,念及天气恶劣,这群新兵又陆续感染风寒,所以马义春宣布过完除夕再接着操练。
今年的雪分外地多。燕朝的疆域内,关东一带颇有雪灾的阵势,崇宣帝因此忧心忡忡,几乎天天要唤司天监的张监正入宫。
张监正不敢保证雪灾绝对不会发生,并上奏崇宣帝,提前让关东的百姓做好准备,以防万一。
朝臣放了年假,闲来无事,则聚在一起吃酒谈天。
云蒲不爱跟朝廷的官员私下有多余的来往,但近来契丹盛气凌人,不少官员为这事讨论过对策。作为朝廷命官,他怎可在府里舒坦地享受。
白日的伯爵府,尤其热闹,云栖喜欢过年,从早到晚腿脚从没停歇过。
和母亲去购置年货,跟雪芝她们把厢房打扫干净,换上新的窗户纸。
最值得高兴的是,她的长兄云峥、嫡姐云霓,都回来了。
老太太也是乐得合不拢嘴,精神矍铄,她让云夫人办了家宴,想好好地跟孙子孙女用一顿饭。
“我一直担心霓儿嫁进平阳候府,会受劳累。今儿个得偿所愿,能仔细地瞧瞧霓儿。”老太太坐在正位,欣慰地眯着眼,“霓儿的气色真好,脸是要比在伯爵府圆润,你母亲没看错人,平阳侯是个好郎君。”
与其说是气色养人,不如说是贵气养人。云霓梳着牡丹髻,戴的是朝阳五风挂珠钗,额间坠金锚,单是这两件首饰,价值就不菲。
且她华骨端凝,双瞳剪水,仿佛她在哪,这亮光就随她而走。
云霓柔声说道:“祖母的气色也比之前好多了。夫君原是想和我一块儿回来,但临时出了急事,他要我转告祖母,改天一定来给祖母请安。”
老太太不在意这平阳侯是否真的出了急事,问道:“你婆母身体可好?”
云霓笑应道:“回祖母的话,婆母的身体一切安好,这次我本想带着卓诚和浅浅。是婆母说,我好不容易回趟娘家,这两个孩子在路上爱闹腾,便让我把他们留在家,由她亲自照看着。”
丈夫知道疼爱妻子,婆母知道体谅儿媳,已然是相当不错的人家了。老太太宽下心来,“你自小就懂事,祖母也没什么好教导你的。”
“倒是你妹妹,”老太太话锋一转,横眉冷对地说,“她也就这一年安生了些,现在凑合着学会了算账,若不是你母亲盯着她,她恐怕还只知贪玩,活像个纨绔子弟。”
“日后可怎么嫁人。”
安静用膳的云栖十分可怜的放下银筷,她料到祖母会点她的名,是以早早的想好了说辞。
“祖母,长兄尚未成亲,孙女不急着嫁人。”
言毕,她朝着对面的云峥弯了弯唇,反正祖母到最后也是要点长兄的名,而且长兄不会跟她计较这些。
云峥长年累月在翰林院待着,虽极少回伯爵府,但他唯一看重的唯有亲情。
栖妹的确不应急着嫁人,毕竟依她的脾性,若是她不喜的,谁也强迫不得。
“祖母不必担忧栖妹的婚事。”云峥抬眸说道,“至于我,姻缘未到,顺其自然。”
老太太摇头哼道:“你妹妹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不是姻缘未到。你母亲给你相看多少好姑娘,你一个不瞧,错过了良缘,你后悔都来不及。”
云峥过了弱冠之年,曾有中意他的女子给他丢过丝绢,主动来伯爵府陪云夫人喝茶,然云峥皆无半点反应。
久而久之,没有女子愿意放下脸面来讨好云峥了。
云峥颔首说:“若有良缘,孙儿不会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