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
老太太忽觉把话说得有些浮夸了,毕竟她孙女长着一张淡雅脱俗的脸,怎么瞧也不像是愚笨到能把小厨房烧了的姑娘。
“虽然云栖以前贪玩,但她现在乖巧了点,愿意陪我这个老太婆来这山上吃斋,我那亲儿子都做不到。”老太太眯眼说道,“太子殿下今日来宝光寺为天家祈福,怀的也是一颗孝心,老身的孙女能和殿下是好朋友,是她的福分。”
赵景央轻笑道:“孤原以为云姑娘已经很谦虚了,没想到老夫人也这般谦厚。”
老太太神情一愣,看太子的反应,她方才的话显然是无用了,反倒让太子更加欣赏她孙女了。
云栖面不改色地说:“殿下,我祖母句句说的都是实话。”
“即便老夫人所言非虚,但孤也不觉得云姑娘愚笨。”赵景央话锋一转,说道,“其实女子不必精通弹琴奏乐、穿花纳锦,也不必亲自操持内务。”
老太太浅笑不语,女子若不亲自操持家务,那夫家怕是要处处打压女子了。
可这话她却是和太子说不得的,太子位高权重,哪里明白女子若没有伎俩傍身,如何在这世间立足。
她的孙女可以一辈子不出嫁,但是绝不能嫁到皇宫去。
老太太不愿让无拘无束的孙女去一个束手束脚的地方,这无异于眼睁睁地看她跳火坑。
赵景央和老太太明显说不到一块儿,他饮完凉茶,便起身向老太太告辞。
老太太连忙下榻,颤巍巍地朝赵景央作揖:“殿下折杀老身了。”
“老夫人是长辈,孤是晚辈,这是应该的。”
“云栖,殿下初来宝光寺,咱们来这里住的日子久一些,趁着天色尚早,你带殿下去赏一赏后院的荷花池,莫失了礼数。”
*
池中碧水望不到边,只见一座佛塔矗立在绿叶红荷之后,有黄鸟落在荷叶上,低低地鸣叫着。
云栖心不在焉地听赵景央讲着他来时的所见所闻。
汴京到宝光寺的路程大约有几百里,途径七八个州县和数十个不知名的山丘村落。赵景央久居皇宫,从未出过汴京城,他这一路知晓了许多在宫中听不到的消息。
赵景央的心情不错,父皇病入膏肓,再无精力去猜疑他。不仅如此,父皇对其他皇子的态度疏远,只信任他说的话。
且朝中大臣若有急事,便先到东宫过问他的意见,随后写奏折上报给父皇。
那么,他的储君之位就不会动摇了。
今日他抵达宝光寺,吕安特意提醒他,云栖陪着伯爵府的老夫人在这里避暑——他近来政事缠身,不能像从前那般以宴会为目的见云栖,这个机会来得刚刚好。
赵景央抿唇说道:“云姑娘,我有一件事想问你。”
云栖飘忽的思绪回笼,道:“殿下有何事?”
“我……”赵景央垂下眼帘,入目是云栖疑惑的面容,他此刻忘了方才想说的话,胡编了一句,“听表妹说,云姑娘似乎有喜欢的男子了。”
“丹阳郡主又在乱编造我了。”云栖无奈笑道,“她整日就爱揣摩哪个府的郎君喜欢淮安郡主,哪个府的姑娘喜欢高昭安。凭着一点蛛丝马迹来推测我有喜欢的男子,殿下别把她的话当真。”
赵景央问道:“那云姑娘和国公府的卫公子也仅是朋友吗?”
云栖沉默须臾,道:“我和他仅是朋友。”
赵景央若有所思地点头,云栖和卫元朔断情绝交的事情,他知道的不多,表妹在他跟前提起过几次,但大抵是云栖讲得不细,是以表妹来来回回说的还是那些话。
“但现在是陌生人了。”云栖添了一句。
“那我呢?”赵景央问,“我与云姑娘也仅仅只能是朋友吗?”
云栖的笑容短暂地凝固了片刻,她与太子单独相处的次数不多,而赵景央从不摆太子的谱,她常觉得,太子对她好得过头了。
她不相信太子会没有缘由地对她好,但她曾猜度过其中的缘由。父亲在汴京的地位算不上很高,而她自己呢,幼时爱耍风头,在亲戚姨娘面前把唐诗背得滚瓜烂熟,在旁人心中,有个聪慧女子的形象。除此以外,她好像没什么长处。
云栖出神地看着日光微微在水面上浮动。
那太子有何可图的呢?也许在这汴京城内,所有的女郎不过是太子眼里的物件或是一枚棋子,这般思忖,便也能想得通太子对她好的缘由了。
“云姑娘。”赵景央唤道。
“云姑娘还记得去年在金明池的宴会吗?”赵景央表现的格外冷静,在袖中的手却在紧张地攥着,他缓缓道,“那日是我最开心的一天。”
“在父皇立我为太子之前,我的母妃在皇宫不如其他妃子得宠,她那时唯一的心愿是能让我在皇宫平安长大,安安稳稳地做个普通的皇子。云姑娘听说过宫里的故事吗?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为了权利,视人命如草芥。”
“我想母妃怎么也料不到我已经做了将近五年的皇太子了。”
宫里的稀奇可怖之事,云栖听赵瑜讲过,也在东平王府听过。
能顺利在皇宫出生都能用幸运来形容,她难以想象这座皇宫埋藏了多少尸骨。
“即使殿下不是太子,她也会为殿下感到欣慰的。”云栖温言说。
赵景央继续道:“自我母妃去世后,我有一年都未见到父皇,母妃教导我在宫中行事要谨小慎微,隐去锋芒。我默默跟着太傅识字读书,努力让父皇把目光停在我身上——直到父皇废了二皇兄,立我为太子,那日亦是我最开心的一天。”
云栖倒习惯了赵景央向她吐露她本不应该知道的事情,她能做的便是安静地听着。
“云姑娘,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伪善的太子?”
“殿下为何会这样想?”
“譬如我对大臣嘘寒问暖,实际上我丝毫不在乎那些大臣的身体是否安康,只是想让他们归顺于我。”
云栖唇角嗫嚅,答道:“殿下不需在意别人的看法。”
殿下说的话太过直白,而且都是损己的话。
饶是她习惯了太子向她诉说心事,可今日的言语……她着实意想不到。
赵景央笑道:“我不在意别人的看法。”
“但我在意云姑娘的看法。”
“我觉得这没什么。”云栖侧首仰视着赵景央,“殿下能设身处地为百姓着想,又以赤诚之心待朋友,纵使对大臣的嘘寒问暖是假情假意,可这不代表殿下就是虚伪小人。”
“人无完人,白璧也会有瑕疵,比方说我,整天在府上看话本虚度光阴,无所事事。按我父亲所说,我差不多快是伯爵府唯一的废物了。”
“在我这里,云姑娘没有缺点。”赵景央眼神笃定地说,“不论你聪明或是愚笨,贪玩或是乖巧。”
赵景央突然停顿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云栖,道:“我都喜欢。”
从他与云栖相识,他不自觉地对云栖一层一层地剥开他的面具,剥开他在人前的儒雅,对她倾诉他不够光明的想法和行为。
当赵景央意识到这一点,云栖便不是他的棋子了。
没有哪个女子能让他肆无忌惮地说出真实的想法,肆无忌惮地说出他的不堪。
他想要立云栖为太子妃,她聪明也好,愚笨也罢,这都不重要。
云栖回避着赵景央的眼神,说道:“殿下言重了。”
“不重。”赵景央认真地说,“今日有神佛见证,我对云姑娘的情意,不掺半点虚假。”
云栖彻底不知所措,她有些相信前些日子有个古怪的瞎子苦口婆心地告诉她,她沾惹了一堆桃花债。
今日她是躲不过这个祸了。
良久,云栖说道:“殿下,其实你很像一只动物。”
赵景央问:“什么?”
“狐狸,殿下很像狐狸。”
“云姑娘的意思是,我很狡猾吗?”
“殿下误会了。”云栖解释道,“狐狸是最聪明的动物。”
此刻,赵景央听不进去他在云栖心里到底是狐狸还是什么别的动物,今日他想要一个答案。
赵景央沉声说道:“云姑娘,你不是犹豫不决的人。”
“回应我刚才的话。”他第一次用命令的语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