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6
其实这时坦白,会不会太早了?
唐晓翼想过这个问题的。
但是当他站在鹿岛弥的阳台外,与她的双眼对视,他便发觉,这句话他不得不说。
这些话语,皆如电流般在他的四肢百骸里乱窜,若不从唇齿宣泄,则必然要自伤其身。他有必要说出来,用这串名为丘比特的电流击中鹿岛弥。
之所以不叫丘比特,乃是因为,她才是丘比特本身。
她才有权将爱神之箭瞄准任何一个人,命令对方爱上她。
尽管早在她射出这根箭以前,他便已承认喜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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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轻微的晃动,电车缓缓停了下来,广播提醒乘客终点站到了。电车上只剩下唐晓翼和鹿岛弥,他们一前一后地下了车,不远处就是学校大门。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震,唐晓翼接起电话,外卖员询问他,需不需要把商品放在门卫室——“不用、不用,”他一边说着,一边抬眼寻找外卖员,“我就在校门口,我自己来拿。”
他看见了外卖员,抱着一大束花正站在人行道上,也在四处寻找他。唐晓翼小跑过去,接过了花束,连声说了好几声“谢谢”。他抱着花束走向鹿岛弥,她等在原地没动,双手抄在口袋里,视线从花束挪到唐晓翼脸上。
“鲜切花活不了多久,过几天就枯萎了、不好看了。”她像叹了口气,“我可以不要吗?”
“我可以等这束花枯萎了,再送你一束新的,这样你永远都有新鲜的花可以看。”
唐晓翼说。
他想了想,还是没有继续说出那句话,说出那句“作为我本人,于你也同样如此”。
事到如今,他们间的关系除去曾为男女朋友、现为同院前后辈,便再无其它瓜葛。
纵使这颗恋心如坠火场,彻日彻夜地被灼烧、被炙烤,但那也全是他自己的事,和鹿岛弥无关。显然她已开始新生活,完全只把他当故人、当朋友,那他也没必要自讨无趣地替她添麻烦。
当朋友吗。
想到这里,他怀抱花束的动作,不觉变得僵硬。
在多年以前,他在鹿岛弥的阳台前向她告白时,她不也只把他当朋友吗?
否则她怎么会只是看他、却不发一言,任由尴尬的沉默在他们之间发酵。
最后还是唐晓翼先退让一步,转而说出一句“没事了,你早点休息”,然后转身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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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世上所有人将会经历的一份遗憾,便是暗恋无疾而终,或者表白杳无回音。
往洛基迈出的每一步,唐晓翼都好似走在刀山火海上。
此前他与鹿岛弥相处的每一幕,皆如胶卷般在他脑海中徐徐展开,每一幅画面都定格在有关鹿岛弥的细枝末节上:第一次见面时,鹿岛弥裙摆上的皱纹;上体育课时,鹿岛弥被篮球沾脏的指尖;在他的秘密基地里,鹿岛弥拍照时,同他手臂相贴的肌肤。
他几近慌乱地寻找着他动心的蛛丝马迹,旋即便懊恼地发现,好似他们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都成为触动他的线索。唐晓翼同鹿岛弥遭逢,一步即陷进绝境,可他心甘情愿,自发把脖颈伸向她手中的刀,说服自己平静地、正常地接受:她不喜欢他。
本来就不会有这么巧的事情——你喜欢着的人,刚好也喜欢着你。倘若感情皆为双向奔赴,人类哪里还有那么多遗憾?求爱者得偿所愿,不爱者排除在外,世界井然有序,一切按部就班。那就太圆满、太美好了,但人间世往往是充满痛苦的。唐晓翼此时正感到痛苦。
这份痛苦不够沉重,不及他接二连三地失去伙伴时,所感知到的那份悲痛的万分之一,可它的底色终究还是苦涩的、晦暗的,不足以令他哽咽,但也够使他灰心丧气;这份痛苦又不够轻盈,无法如烟如雾弥散,只需身后的鹿岛弥轻轻一声叫唤,便能把它当作可以攥在掌心的实体,轻飘飘地掐灭。
鹿岛弥真的再叫了他一声:“唐晓翼!”
他便真的如之前那般,再度折返回到了她身边。
鹿岛弥依然站在阳台上,这回却是她向他伸出了手。
“上来吧,唐晓翼,”她说,“洛基也一起。今天实在太晚了,等你们回去,都天亮了。干脆先在我这里休息一会儿吧。”
“但是白天我不好离开,所以还是算了。”唐晓翼回答道,脚下却不动,仍然站在那里看着她,像觉得看一眼少一眼似的。鹿岛弥皱了皱眉,也意识到了他说的确实是现实存在的问题,但她很快就给出了解决办法:“那你等到明天晚上再走。”
这下轮到唐晓翼犹豫。
潜意识里,他无法拒绝她的邀约,他想要和她待在一起;但理性也在不断地提醒着他,这么做是不合适的、是逾矩的。
最后竟是洛基走过来,巨大狼头推了他一把:“晓翼,进去吧,外面真的太冷了。”
对,只是因为外面太冷、今晚太累、洛基也想进去,他才进去的。
唐晓翼掩耳盗铃般地安慰着自己,从阳台翻进了鹿岛弥的宿舍。原本还在斟酌要在何处下脚,她说“没事,直接踩吧,反正我的脚也是脏的”,他便心安理得地踩在了地板上。宿舍就是圣斯丁学园分配给学生的普通单人宿舍,二十平方米里放下一张单人床、一套书桌椅、一个衣柜,并一个单独的盥洗室。
鹿岛弥问:“你要不要再洗个澡?”她从衣柜里翻出几件衣服,丢给唐晓翼,“当时买大了,我没穿过,懒得退货,就一直放在这里了,正好可以给你穿。”
毛巾和洗漱用品,鹿岛弥都有全新的,倒方便了他舒舒服服地洗个热水澡。隔着玻璃门与哗哗水声,他试图听清鹿岛弥的动静,却一无所获。未知反而会助长想象力的滋生,他索性打住,专心洗澡。换上衣服,衣袖与裤腿依然短了一截,但至少有得穿。唐晓翼打开门,门口已贴心地放了一双新拖鞋。
鹿岛弥正坐在地板上,尽情地撸着洛基。她大概是把洛基当成了一只巨型萨摩耶,可以任意揉圆搓扁,随她喜欢。多亏洛基性格好,愿意把脖子伸长了给她摸。见唐晓翼出来,鹿岛弥起身:“那我也去洗澡了,你随意,想睡觉就直接睡。”
“可我睡哪里呢?”他当然不打算碰床,认真思考起睡地板的可行性。
鹿岛弥沉吟了几秒,转身又从衣柜里搬出另一床被子来,直接铺在了床边的地板上:“抱歉,只有一张单人床,可能得委屈你睡地板了。”
唐晓翼走上前去,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告诉我床上用品在哪里吧,我自己来收拾,你赶紧去洗澡,不然真的要天亮了。”
她说“好”,进去浴室洗澡。唐晓翼把枕头和毯子放好,便在临时地铺上坐了下来,和洛基面面相觑。洛基道:“……那今晚,我们就先这样了?”它也觉得贸然进入女孩子的房间不合适,但事已至此,似乎再谈“离开”,就显得太马后炮。
得到唐晓翼的点头,洛基也不再多说,在地铺旁趴了下来,确实准备入睡。唐晓翼却不睡。既是睡不着,也是不能睡,他一定要等鹿岛弥出来。
水声渐渐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吹风机的声音。再过了十分钟,鹿岛弥便开门走了出来。她换了另一套家常睡衣,棉质上下装,胸前缀着一枚粉色蝴蝶结。头发大抵是刚洗又刚吹,在室内暖橘色的光线下呈现出莹润光滑的质地,微微地打起了卷儿。见唐晓翼还醒着,鹿岛弥并不说话,关了浴室灯便直接上了床。
她也不急着睡觉,而是在床上盘起腿儿,居高临下地与唐晓翼对视。他被她看得逐渐汗毛倒竖,不自然地抚了抚后颈:“……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不,没什么。”鹿岛弥答道,仍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我只是一边看着你……一边思考。”
思考什么?唐晓翼不想问,也不需要答案。他不好奇也不期待她正在考虑的内容,左右都和他没关系——可他真希望和他有关系。那股苦涩的味道再度在他唇齿间泛滥开来。他想要确认,想要准许,想要敲开那扇名为鹿岛弥的门扉,受邀入内。但未得她的亲口应允,他不敢逾越雷池半步。
即使他们现在身处一室、相距不超过两米,他也不敢妄想更多。连“想”这一行为本身,都被视作侵丨犯。
像他小时候,在外面玩耍完回来,看到唐欣新养了一只兔子,红眼睛白毛皮,蜷缩在笼子里慢条斯理地啃着青菜。唐晓翼想伸手摸摸它,却被唐欣一巴掌拍掉:你手脏死啦,别把我兔子摸脏了。他就只好乖乖去洗手。他很少见唐欣同他急眼,却也知道,他没法和他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吵架。唐晓翼的确伶牙俐齿、讲话既毒又准,对亲近的人,却很少这么做。
鹿岛弥再次开口说话,却讲起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你还记得在酒馆里,见到的那个鱼缸吗?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梦想着我拥有一个那样的水族箱。”
她说,她小时候就爱看纪录片,钟情于海洋主题,原因再简单不过:深海的蔚蓝与浓黑,宽容包含了数以万计的海洋生物群,她尤其喜欢看在静止镜头里,缓慢游弋而过的大片鱼群。它们大多生得五彩斑斓,长成颇为漂亮明艳的样子,聚居于一处时,如盛放在海里的繁花。这一幕曾深深根植于鹿岛弥的心中,成为她念念不忘的深海印象。
之后她长大,去水族馆参观,最喜欢长长的水下走廊,隔着透明天花板看见鱼群穿梭,光影斑驳,落在她眼上,像下起大雪,不感到冷,只觉得开心。她因此总去水族馆,凭借学生证无需买票,可以在里面待一整天,伴着鱼儿读完一本又一本的小说。
等到她来了海龟岛,反而无法再像以前那样亲近鱼儿。海龟岛的鱼儿都潜在海里,常人难以见上一面,所以今夜,是鹿岛弥同阔别已久的鱼儿的再度相见。
她伸出指尖,观察着它:“我一直想要试试,被鱼亲吻指尖的感觉,但我所见到的鱼儿,皆被隔绝在玻璃之后,所以我只能想象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鹿岛弥说:“可能……有点潮湿、有点阴冷?软软的,但也不绝对是软的,毕竟它有骨头。光是想想,我就觉得好像也不错。”她眼圈有点红,却还是笑了笑,“说了这么多,我讲累了,想必你也听倦了。我们睡觉吧。”
然后她真的拉开被子躺下,面对着唐晓翼,把自己蜷缩成一团,手在床边自然垂下。唐晓翼关了房间的灯,在地铺上也躺了下来。阳台门没关紧,透进来些许微弱天光。原来他们外出看海、小酒馆躲雨、宿舍闲聊,竟真把这一整夜都消磨殆尽,清晨已然来临。
他也不知道被鱼亲吻指尖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但他还是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鹿岛弥的方向挪动,直到他一抬手,便可以牵到她垂在床畔的那只手。
他叫她:“鹿岛弥。”听见她的回应:“嗯。”显示她也没有睡着。
“我可以亲吻你吗?”他问道。这次却不再等待她的应允,而是直接将双唇贴上了她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