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基地
那张与陈夕一模一样的脸半蹲在床边。
是陈朝。
冷不丁受到惊吓,陈夕手脚挣扎,嘴里感觉一阵咸涩——床下那人为避免她叫嚷出声,把自己的手塞到她的嘴里,她只得发出“呜呜”的呢喃。
幽蓝的月光下,陈朝的身影轮廓蒙上一层虚幻。
陈夕终于看清,按住自己的人是胞姐,她拿开陈朝的手,小声问道:“干嘛呀?”
“穿上衣服,跟我来。”
陈夕蹑手蹑脚地摸到搭在小板凳上的格子衫外套,垫着脚,追上已出卧室的胞姐,一边把外套裹到身上。
她看见陈朝蜷缩在客厅的柜子前,手伸进去摸索,掏出一支柱状手电筒,叼在嘴里,随后揽着她的肩膀,推搡出家门。
或许陈家是整个杨鸣离月亮最近的地方,清晰皎洁的光芒沉在山尖,簇拥着空气里独特的夜色味道,间歇四起的犬吠打乱昆虫正在吟唱的歌谣,雾霭既亮又暗。
手电筒凝聚的光柱颤颤巍巍,陈朝步伐坚定地走在前方带路,心中有笃定的目的地。
走了大约十分钟的路程,期间有爬山,有踩石子,几经回转,陈朝在一块巨石前停下脚步。
手电筒打亮二人面前的岩石,从高点处垂下荆条般的植被,挂在岩石层表面,密密麻麻连成一片,陈朝走上前去,拨开交织的绿叶,面前的景象让陈夕睁大了双眼。
这背后不是想象中的岩石,而是一处凹陷进山体内侧的空洞。
“小夕,快进来!”
“哇,好神奇!这是一个洞!你什么时候找到的。”
“老早我就发现了。”
陈夕勾着身子走进洞穴,内部有十平方米的空间,足够放下一张床了。不过这里没有床,有的只是墙边堆积着的一些箱子。
简直就像武侠剧里卷藏武功秘籍的秘密山洞。电视节目的剧情发生在现实,陈夕心跳开始加速,兴奋得忘记了饥饿。
陈朝把手电筒交给陈夕,叫她替自己照明,自己则打开破旧的纸箱子,拿出里面的东西,捧在怀里。
陈夕照向那些东西,绿色塑料纸,一个个圆滚滚的,独立包装,塑料纸上印着长手长脚、微笑着的树桩。
“特龙高巧克力卷!”
陈夕看到特龙高,口水加速分泌,她想象着绵软细密的巧克力浓香,化开在味蕾上的触感……
“我给你说,我之前在外头偷听来着,爸说啥我都听着了,他叫妈不给你晚饭吃,你是不是到现在还没吃东西?先吃点特龙高,我箱子里还有其他零食!”
“嗯嗯。”
陈夕点点头,撕开一个特龙高,囫囵塞到嘴里。
好吃!好甜!
在口腔中融化的巧克力外衣,与唾液结合、爆绽,内馅的海绵蛋糕松软膨胀,混入一丝牛奶的浓郁醇香,仿佛灵魂已经瘫软在甜点屋的棉花床上。
恢复了血糖,陈夕的脑子也开始清晰,特龙高是很贵的小零食,一块五毛钱一个,对没有零用钱的她们来说,只有节日才能拿到一块,有时还要和姐妹分着吃,她捏着手中的塑料皮,好奇地随口问道:“这些蛋糕卷是从哪弄来的呀?”
陈朝的肩膀轻微颤抖了下,她正搬着另一个箱子,背对着陈夕,吐出的字句轻描淡写:“呃,这些啊,我平时攒的,发到手里的没吃,攒起来的,哈哈。”
真亏她忍得住,小夕想,要是自己,必定当时就一股脑全吃下了。
“哦,对,这个地界,先别告诉小妹她们。”
“大姐也不能告诉吗?为什么呢?”
“嗐,小妹嘴巴大,嘴还碎,她会给说出去的。”
“好,你说怎样就怎样,我全听你的。”
陈朝搬走多余的箱子,抱腿坐到小夕身边,又拉了拉她的手。陈夕将头垂下了,偏去看姐姐拉她的手。
对了,那时候是怎么样呢?
小夕想起小学时,自己的身高超过了全班所有女生,以及部分男生,个子上去了,身体随之圆润,同班男同学嘲笑她是肥猪,是哥斯拉怪兽巨人。
不怀好意的女同学们把她围在中间,推搡她,拉扯她,男同学在一旁喝饮料,吹口哨,朝她扔废弃的笔芯,拍手起哄,叫着:“打她!踹她的肚子!”她顶着脏兮兮的书包,想象它们化作无坚不摧的战甲,可挨打的疼痛让她的眼泪顺着泪沟直流,眼眶里积着的水珠杀得眼睛难受。
就在那时,小朝姐姐不知从哪钻进她们的包围圈,姐姐抓住她的手腕,一把将为首的男同学推得后退三两步,然后拉着她,头也不回地大步迈向前。
原来小朝姐姐一直走在她的前面,一直一直拉着她的手。她们样貌相同,身材相仿,可小夕看到的小朝,肩膀总是宽阔许多,坚实许多。
“今晚没星星……”陈朝略微丧气地说。
没有星星吗?陈夕看向胞姐的侧脸。也许是月亮的光芒过于耀眼,即使没有群星,夜晚也光明依旧,通亮如昼。
……
时间过了半月还多。
开学前三天的傍晚,大姐陈谦喆在打包自己的行李,收拾衣物,以及,她最多的书。皮箱塞得满满当当,油光锃亮。陈谦喆以全市第一的成绩,考上春和市驰名全国的九中,爸爸关了木材厂,休息一周,要亲自送大姐上学。
陈夕捂着肚子,蜷缩自己的身子,侧躺在床上。
她知道爸爸去春和的规矩,临走前每次都问姐妹五人想要什么,大家盼着他回来,其实是盼着自己朝思暮想的东西。距被打那事已经快三周,她心里的疙瘩不消不减,对爸爸刻意回避,此时也不例外地,不想见他。
她合眼假装沉睡,耳朵却拎得老高,听见大姐行李箱的拉锁因为缺油滋滋啦啦的声响,听见陈朝和陈安婧商量着向爸爸讨要什么的喜悦,听见行李箱的滚轮划过瓷砖地的沉闷消失在门外……
屋里终于没了半点动响。
陈夕翻了个身,换成平躺,她睁开眼望着灰白、坑坑洼洼的天花板,最近连日阴雨的缘故,总觉得墙皮都在潮湿,姐妹们簇拥在爸爸身边要这要那的景象勾勒出画,刻印在天花板上。
大家会提到她吗?会想起没有出现的自己吗?
如果爸爸敲敲门,问一句“小夕在屋里吗?想要爸爸给你带什么?”那就原谅他好了,小夕想。
其实她早就原谅了,但不知道该如何表现“原谅”,没人教给她这时候需要说些什么,她只能学着妈妈,当爸爸或者姐妹们做了她不喜欢的事,就让自己失明,失聪,假装看不到,听不到对方。
直到她迷迷糊糊昏睡过去,直到睡过这一天,爸爸也没有出现。
-
这几日的开学准备工作忙坏了潘美玲,她叫上做美术老师的董妈妈,为女儿们挑选新书包、新笔盒,新文具。陈朝想早点在手上把玩新玩意,三天两头在饭桌上催促妈妈,询问进展。陈安婧自知不是主角,但妈妈不会缺了她的,因此按耐声色,极为清静。
开学前一天傍晚。陈家吃饭的功夫,有人在马路上点玉米杆,麦秆燃烧的烟飘到家里,呛得人好生难受。
陈夕端着碗筷,窗外橙红的夕阳半坠,她在心里计算,最近追更的电视剧周日播大结局,眼睛瞥向墙上挂着的福寿康宁日历本,正停在红色那页。
原来就是今天啦。
能在开学之前看到结局,就不必每天惦记后面的剧情发展了,最后究竟是男主死了还是反派死了呢,好在意。
陈夕草草吃完饭,迫不及待地将电视播到那个频道,妈妈嘱咐了句明天开学了早点睡,便回小屋了。
客厅里只剩下陈夕一人。
她把铺在沙发上的毛毡垫拖到电视机前,墩在瓷砖地上,自己抱着双腿坐在垫子上,她做过多角度多方位的测试,这个位置,这个姿势,能让眼睛最大程度接收电视机画面。
黑暗的房间,电视屏幕是唯一的光源,光影散射出的虚像晃动在陈夕的脸上,她的感情随着电视剧情节,起起落落,一会儿是笑的,一会儿是哭的。
终于,就要到了,正邪双方交战之时,故事的最高潮——
“我们回来了!”
突然,陈聪的声音钻进她的耳蜗。
“客厅灯没开,是不是都睡觉了?我们小点声吧,爸。”
爸爸带着二姐从春和回来了。
陈夕慌慌张张地摸索遥控器,想按关机键,却惦记着持续上演的情节,心不在焉地连按了三下音量键。声音突然廓燥起来,震得耳膜颤抖。陈夕双腿吃不上力,抛下遥控器,躲进客厅旁边的厕所。
关上厕所门的瞬间,陈聪和□□推门而入。
“有人呀”,陈聪着皱眉说:“电视声音怎么开这么大,八点半了还看电视,是小夕吗?咦,没人在。”
陈夕攥着门把手,把耳朵贴在门上,电视声掩盖住了爸爸和二姐的嗓音,听不清他们在谈什么。
过了五分多钟,陈夕感觉有人将电视声音调低了,接着,她从厕所小窗看见两个人影,一高一低,离开客厅,走向卧室小屋。等到他们的背影彻底走进小屋,陈夕又一次附耳在门上,确认客厅真的没别人了,她才蹑手蹑脚地开门出来。
发光的屏幕上已经没有了电视剧的画面,彩色的电视信号测试图取而代之,占据着电视机的全部。
结果,她错过了最重要的结局。
陈夕的两个肩膀仿佛缺油少蜡的机器,生涩地下垂,重播是明天白天,而那时,她在学校上课,恐怕结局永远都是未知。
她准备就这样关上电视,收好坐垫,抱着失落睡去。
“喀嚓——”
走到电视机前,她的脚边踢到一件硬物,带起塑料细微的摩擦。
她蜷曲着跪下双膝,电视机的光打到毛毡垫上,上面悄悄地躺着一本书。
是那本她偶尔和爸爸提起、总是被人先一步从图书馆借走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以及,三块特龙高巧克力卷。
电视机里,没听过的测试音乐开始播放。
“……空虚敲打着意志,仿佛这时间已静止,我怀疑人们的生活,有所掩饰……”
沙发茶几旁的小窗外,寒风细细地卷入,音符跳进了风里,特龙高跟随风中的音乐摇摆身躯,塑料膜折射着荧幕光亮,电视画面仍是五彩信号图。
她的时间在此静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