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文/白甜贞
一大三小,从码头一路溜达着往家的方向跑。
是的,付矜瑜在前面小跑前进,俩儿子在后边护着女儿一点一点往前撵。
没办法,程军芯刚下到码头,还没适应平地,她那小身子晃悠悠的走不稳,嘟着小嘴儿乍开小胳膊哼唧着就要找妈妈抱。
那能行呢,在有“乾坤屋”帮助作弊的基础上,付矜瑜的手上还提着两只大箱子呢。就这,在下船之前,她还安排了俩儿子一人跨着一布兜海鸟蛋。
要是没有他俩的分担,东西更拿不了。而,双胞胎身上跨着易碎物,走起路来,老实着呢。
还没进家门,付矜瑜算着日子先拐到了邮政所,将这个月的孝敬钱寄去山东泰州,也省得她过几天再出门跑这一趟了。
五八年了,苏联集体农庄的工分制,被乡下的集体经济组织广泛采用,现在的劳动力下地干活都开始了计工分。她每月寄去的钱,对于程可则父母来说,只会更加重要。
推开程家小院门,将行李箱堆到客厅,拉着累瘫的三个孩子进到卫生间就开始洗。
白天有严防死守的防晒装,晚上就有疏漏。透过卫生间的镜子一对比,付矜瑜感觉自己和女儿黑了一两个色,双胞胎直接黑了三个色,他俩晒得乌黑乌黑流光水滑的。
之后,一个接一个的扔到床上,不一会儿,次卧室便没有了声音。付矜瑜洗晾好衣裳探头一看,孩子们都睡熟了。
关键是心情开心,孩子们从不知何为愁,围在妈妈身边乐呵呵的,不管干什么事,他们仨的主意保准有一大堆。
……
在家休整一天多,大人和孩子人都恢复了精神,付矜瑜特意安排双胞胎分别给隔壁邻居廖冬梅和住在家属楼的朱雪宜送去一布兜海鸟蛋。
收到妈妈交办的任务,程军洋和程军海像模像样的敬完小军礼,各跨着一布兜海鸟蛋,出门了。
哥俩先去的隔壁。
婶婶,婶婶~
方南~
听到小伙伴的喊声,方南一蹦一跳的跑出来,方野家的小院门从里面被拉开,可他回头一看,弟弟方海也从屋里颤悠悠的跟了出来:大洋、大海~你们回家了?
是啊,廖婶婶呢,我妈妈要送一布兜海鸟蛋给你们家。
听到大洋的话,方南上前一扒拉他身上的布兜,见到有大有小的海鸟蛋,眼睛睁的老大:这么多?哇,这就是海鸟蛋啊。可是,我娘她这两天都不在家,晚上也没回来呢。
啊?婶婶不在,那你和小海怎么办?
长大了的方南说话也越来越顺溜,他摸了摸不声不响凑到布兜跟前的弟弟的小脑瓜,说:白天我看着弟弟,姐姐下学就跑回来给做饭吃了,晚上是我姐姐带我们睡的。哎……大人们不让我去看,但是我们小孩儿都悄悄跑去看了。
看什么呀?
方南轻轻拿开弟弟想抓海鸟蛋的小爪子,又对小伙伴讲:有人喝毒药翻白眼了,躺在地上一动不会动……
后来呢?
医生来了,四个卫兵叔叔帮忙用担架抬着送去医院了,我妈妈和其他的婶婶也跟去了。方南举着小手掌这么说,他学会数数了。
哦,那肯定是救活了对吗?之后婶婶就留在医院照看病人了是吗?
大海,你好聪明,就是这样的。
之后,方南代替妈妈收下一布兜海鸟蛋,他也想跟着双胞胎去家属楼,但是腿边还有一个流鼻涕的小方海瞅着,哎呀……这弟弟太脏脏了,他不想要啊。
程军洋亦拒绝:方南你要做个好哥哥,帮助弟弟擦擦鼻涕,你继续看家吧,我们走了。
好吧。
外头虽有太阳高照,但海风还是带来几丝秋意,连巷子口都散落着少许的落叶。
双胞胎一路走到家属楼,接近饭点的工夫,竟然没见到几个人在外面,一阵踢踢踏踏上楼的脚步声之后,他们敲响了韩育斌家的门。
韩益跃、韩益跃~
妈妈,是大洋和大海,他俩在门外喊我。
夫妻相视一看,朱雪宜放下哄女儿的波浪鼓,两人立马都从沙发上起身,韩育斌拉着儿子往房间走:爸爸妈妈听到了,你快去卧室,关上门,不要出来看,知道吗?
韩益跃被爸爸扯着,脚步却不迈,小身子一腾空,就被他爸爸夹抱起来:爸爸,我想大洋和大海了,我想和他们说说话。
以后再说,快,进房间去。
哦。
韩育斌将儿子放下这么交待好,之后他轻带上房门,先看了一眼小床里牙牙学语的女儿,走到妻子身后。
丈夫在规劝儿子的时候,朱雪宜做了两个深呼吸,她走到门后,转到插销,小小的拉开一条门缝,往门外挲莫了几眼,只看到了仰着头的程家双胞胎。
微拉开房门,她一把将两个孩子快速拉到家里,回过身,将房门关上,只发出了轻微的声音。
婶婶,我妈妈让给你送来一布兜的海鸟蛋,你看。
朱雪宜压着嗓音:好孩子,告诉婶婶,你妈妈是今天刚回来吗?
不是啊,昨天回来的。
婶婶,我们做船累了,回家就睡着了,妈妈说今天再休息一天,到明天她就去上课哦。程军海补充到。
和丈夫对视一眼,朱雪宜不免苦笑:小瑜真是天真,还想着去上什么课。
婶婶,是发生什么事了吗?觉得气氛怪异,双胞胎不懂就问。
雪宜,别吓着孩子。大洋、大海,过来喝水。韩育斌如是提醒妻子。
谢谢韩叔叔。
见双胞胎小子在喝水,朱雪宜连忙说:你们俩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写几句话,你们跑回家一定要交给妈妈,让她马上打开看,知道吗?
好的,婶婶。
在纸上一阵狂草,朱雪宜将纸折了又折塞到程军洋的口袋里,拉过他的小手捂住,爱怜的摸了摸他俩那可能是昨天到家新剃了板寸的小脑瓜,转身轻轻拉开家门,先是探出头往走廊两端左顾右盼、东张西望一番,又立即缩回门内,弯腰对双胞胎说:
孩子,你俩快跑回家去,别到外面乱跑了,知道吗?
叔叔婶婶,再见,我们走了。
路上要跑快点。
朱婶婶竟然嘱咐他俩“要跑快点”,平常大人们不是都会对小孩子说“慢点慢点”吗?双胞胎心有灵犀的一对视,不约而同的想到这里肯定有事或者是出了什么事,要赶紧跑回家告诉妈妈。
双胞胎拉动小马达,飞奔下楼,楼梯间又发生一阵不小的响动。双胞胎边跑边说话:
弟弟,韩益跃呢,他不在家吗?
他在家,就藏在房间里呢,我瞧见他房间的门动了。
啊?那他为什么不出来,我们是好朋友啊。
估计是他爸爸妈妈不让他出来的。哥哥,我们快跑,回家。
嗯嗯~
……
楼道里的脚步声消失后,殊不知,韩育斌家隔壁的房门,也微微动了,一个女人闪了出去,悄莫莫下了楼,一到楼下,就像身后有狼撵她似的,一溜烟儿的往大门口跑了去。
这边,“咣叽”两声程家小院门被双胞胎踢开。两人大喊大叫的跑到客厅:妈妈,朱婶婶交给你这个纸条条,让你马上看。
放在茶几上,妈妈正在炒菜,一会儿就看啊。
双胞胎挤到厨房门口,眼巴巴的:不行啊,妈妈,朱婶婶特意交待的,一定要妈妈马上看。
这么急?说着,付矜瑜放下炒菜铲、关上火,从厨房走了过来。她从儿子手里接过折好的纸片,坐到沙发上,屁股才挨到沙发一点皮儿,立马就弹跳起身。
出事了!
看了朱雪宜的狂草,付矜瑜心中大惊不止。
五天前,在这里,出身不好的军人、军属已被圈定四五十人,均被通知不日下|放|改|造,但不知将被送去哪里,有人说可能全家老小要上岛,名单上有韩育斌夫妻俩、也有她付矜瑜的名字。
纸片被付矜瑜捏成团,握在手心里。她在心里快速的复盘事情可能的糟糕程度,真是乱套了。
造|反|队的人竟然能进军属区抓人?不对,要是没有军区内部的接应,他们指定冲不进来,多少会觊觎门口持|枪|站|岗的卫兵。
这么说,这是有一小撮人里应外合商量定了的!
妹妹没事儿人一样的坐在软垫上玩着,可双胞胎毕竟是大了,他俩眼见妈妈的表情变了又变,俩小孩多少有些不适,很好奇,朱婶婶给妈妈写了什么。
妈妈,妈妈~
俩儿子本就板正的小脸儿,此刻更显得严肃许多。付矜瑜摸摸孩子,白皙的脸上硬挤出一抹微笑安抚俩儿子:大洋和大海咱们不怕啊,妈妈在呢,一会儿咱们就吃饭,好吗?
程军海:妈妈,我们不怕,是不是有人要欺负我们?我们一起打坏人。
程军洋:对,我们打坏人,我的拳头好使着呢。
好,你俩厉害,去陪妹妹玩一会儿,妈妈把锅里的菜弄熟,咱们就开饭。
嗷嗷~
今天的菜色很丰富,但受了纸片内容的影响,付矜瑜有些食之无味。填饱肚子后,打发仨孩子做功课或者玩,她开始在家里一顿收拾。
只要稍微有些出格的物件,都被她依依收纳起来,有的堆到杂物房,有的被她顺手藏到了“乾坤屋”。
直到孩子们揉眼睛喊困,她在各处收拾的行动还没结束。洗洗手,哄着仨孩子到房间午睡,轻带上房门之后,她来到外面继续收拾。
……
站到小院儿里看到那第三茬还没长成的半大鸡苗,付矜瑜心中不免觉得有些可惜,这要是她真的下|放,那这群鸡苗也只能拜托给隔壁廖嫂子了。
听俩儿子说,廖冬梅这几天都在医院照顾喝了毒药的军属,诶……叹出一口气,这都什么世道,不知道五天前究竟在军属区里发生了什么,竟然能让人做出寻死的举动。
院子里的苦瓜、豆角、黄瓜和西红柿,都叫她摘了下来,在外面搁一些,到“乾坤屋”里存一些。
打倒一切反|动|派、打倒修|正|主|义、打倒……宣传口号的声音越来越响,离她越来越近,付矜瑜端着菜篮子站到鹅卵石小道上朝门外张望,很快她便看到一辆缓缓驰近程家小院的宣传车,车顶上摆着三只大喇叭。
现在正值晌午,各家各户都在午休,宣传车上的喇叭声异常的刺耳。
快速回屋将房门和窗户关上,免得惊醒睡觉的孩子们。她转过身刚回到小院站定,就见从车上跳下来四个人,两男两女,其中,有一位三十多岁的男人明显是带头的负责人,他身边站着一个年轻的男孩子和一位二十来岁的女人,这三人都戴着红袖章,在最后头还有一个类似军属的女人,她眼中带笑,显然是过来看笑话来的。
陶阿春下车后,恭敬地对袁聪明报告:袁主任,对付个女人,不需要您动手,让我来吧。
行,你就放开手脚干吧。
接到袁聪明的眼神,年轻气盛的小赖率先伸出一脚,早就孱弱的小院门被他踹烂,有几根木头板折断,小门儿从矮框上斜着歪下来,要掉不掉的。
可能小赖也没想到他一脚能将这扇木头门给踹烂,刚要止步,就被身后的人一把推开,陶阿春抢先冲到院里。握起拳头叫喊起来:
打倒国民党、打倒反|动|军|阀,付矜瑜她是国民党人的女儿,她的双手沾满了人民的鲜血,打倒付矜瑜……
怕她这尖锐的嗓门把孩子们吵醒,付矜瑜一把将手上的抹布甩到这人的脸上,陶阿春的声音戛然而止。
老虎不发威,真当她是病猫啊。她在军属区一直是只过自己的小日子,从不招惹事非的。付矜瑜脚下不停走出小院,手指着踹烂她家院门的大男孩说:
你肆意毁坏现役军人的家门,这是什么行为,嗯?
我……我不是故意,我只是想踹开……
小赖同志,你别听她胡说,她是要被打倒的,等你们把她抓走,你回头顶多找几块木板把这小门儿给程家维修好就是了。原本倚靠在车厢门边的女人走上前,给司机小赖鼓气。
哦,好。
你又是谁?在我家门口胡咧咧什么!
哟,都这时候了,眼睛还长在头顶上呢。呸……真该好好批|斗|批|斗你,看你还敢看不起穷人。那女人双手抱在胸前,翻了个白眼说。
哦,原来你叫“呸”啊。
你……
我什么时候看不起穷人啦,让你在这满口胡扯,信口开河,你这是污蔑!是诽谤!
付矜瑜虎着一张俏脸,指着她的鼻子数落,那女人一时招架不住,有点乱了阵脚:什么,你说什么?什么灭、什么棒……她这说的是什么词儿?
三个月前还是渔民家的孩子,这刚参加工作、学会开车,他并不识几个字,见袁主任不吭声,挪到旁边的小赖只能摇头:听不懂。
从小我父亲常说:“见权贵献谄容者,最可耻;遇贫困持骄态者,贱莫甚。”所以,我根本就不可能会看不起穷人。你休要打这个莫须有的旗号!
那女人气得蹦高高,付矜瑜说的又是一串文词儿,真是讨厌。她也学着付矜瑜的样子,拧把着她那张枯树皮长脸放话:
你就是看不起俺们穷人,平时在军属区碰到,你头都不低,就像看不见俺们似的。那不是看不起,还能是啥?
付矜瑜笑了,还笑出了声:看你年纪不算大,为什么满口胡说八道,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需要和你打招呼?
俺男人叫景君山,你能不认识俺?何翠红干脆亮明身份。
她家男人打海南岛的时候也是出了力的,从以前到现在绝对是老资格的营长了。凭什么他程可则有机会就能升官,他家男人却不行,喔~文化低难道也是毛病不成?哼!军区首长就是偏心。
什么,景君山又不是mao|主|席,我为什么会认识你们,真是笑话。
看那女人的气性,难道她男人是程可则的兵不成?不过,付矜瑜确实不知道他们是谁。
你……付矜瑜你不要欺人太甚。
若要人灭亡,先让人疯狂,这是斗争出来的硬道理。刚才被一抹布盖住脸的陶阿春,此刻双手拍了又拍,故作轻松的高喊:
付矜瑜,你真的是反动分子啊,当着我们的面儿都敢欺压你家男人下属的家属,可见你平时作威作福惯了。快收起你那副资|本|家的丑恶嘴脸吧,你今天必须要跟我们走,就你这样的,早早晚晚也是应该被派到农|场|劳|改的。
等一下,刚才不是说我是反|动|军|阀吗,怎么这一下又变成资|本|家了,你们究竟商量好名头没有?
少废话,押她上车,带走。
陶阿春示意小赖上前押人,没成想小赖不但不上前,还要往旁边缩,暗骂一句:这孩子真没用。站在车旁的袁聪明微微一点头,她挽起袖子亲自上前两手紧紧抓住付矜瑜的胳膊……
付矜瑜又不是傻瓜,哪会呆等着她来抓,陶阿春的身量还没付矜瑜高呢:你们干什么,不许碰我,看谁敢动我一下。
虽说陶阿春她是打渔的出身,力气大,但凭着她再张牙舞爪、她再有劲儿,一个人就两只手也治服不住付矜瑜这么个活蹦乱跳的人:
怎么不敢,我们就敢。何同志,过来帮把手,帮我把她扭上车。
满面红光的何翠红兴奋极了,她忙不迭的上前应到:哎,来了。
之后,在何翠红的帮助下,两个女人明显占了优势,很快就将付矜瑜的两手扭到后背,推搡着、押着她上造|反|队的宣传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