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周清霭做了一个梦。梦里她还是十五岁，流着眼泪，徒劳地在垃圾箱里翻找。爸爸买给她的口琴，从四岁那年开始，一共十一支。每次吹完她都会洗干净，拿绒布细细擦干，收进盒子里的口琴。
再也找不到了。
她偷偷买了火车票，写了一封诀别信——给妈妈的。
她要去找爸爸。
梦里却没有爸爸的身影。梦里只有灰烬。车票的灰烬，信的灰烬。
她哪里也没能去成。
——你再也不是十五岁了。
她醒过来，眼前又晃过这一句话。
真是神奇。她似乎从未想过，这句话会如此有力量。
桌上放着那支新口琴。他买给她的。
她拿起来，用指腹轻轻摩挲上面的花纹。淡金色的外壳，微微凸起的logo，整齐的音格。它在她手心里，这种久违的沉甸甸的手感，仿佛忽然链接起了过去，又点亮了现在。
你再也不是十五岁时，那个无能又无助的女孩了。
周清霭爬起来，推开窗。新鲜的空气涌进来，肺叶张开，好像得到新生的翅膀。
-早上好~
手机上跳出一个愉快的表情包。
-今天该教我震音了吧，周老师。
周清霭忍不住笑。
最好的一件事，是我不再是十五岁，又遇见了你。
--
周清霭隔天再去紫藤街，带着洗好烘干的那件米白色帽衫。
-你喜欢就留着穿吧。
她在微信上问罗晓澍，他全不在意。
-如果不喜欢再还我。
……其实还是挺喜欢的。
可她去网上一查，那牌子原来老贵，平白收他这么贵的一件衣服，好像不大好。
想来想去，决定还是洗干净了还他。
学生宿舍的洗衣房一向没什么人，结果那天，她刚从烘干机里拿出帽衫，就遇见祝歆来洗衣服。
她往帽衫扫了两眼。
“你这衣服新买的？”祝歆问。
“……嗯。”周清霭半个字也不敢多说，拿了衣服就想走。
“我记得这牌子很贵啊，你不还说要打工攒钱？”
周清霭只好胡讪：“心情不好，买衣服解压嘛。”
“我看你最近心情挺好啊，时不时地哼个歌什么的。”
有吗？
祝歆大概就是随口一说，周清霭不敢再搭腔了，趁她低头收拾衣服，连忙溜走。
车到紫藤街，一下车她就看见几棵蓬蓬勃勃的粉白色花树，不由得心情大好。一路走去罗晓澍家，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还真是在哼歌，那首《Top of the world》——
Such a feeling’s coming over me 这样一种感觉突然涌上我的心头
There is wonder in most everything I see 眼中所见几乎都充满神奇
……
似乎从未有过如此符合这首歌的心情，甚至连走路都雀跃起来。
在罗晓澍家里，迎接她的同样是笑声。进去一看，罗晓澍和卢卡斯坐在客厅里。
“快来听！他在学中文歌。”罗晓澍笑着招呼她。
卢卡斯抱着吉他，表情有一点窘：“刚才唱得不对吗？”
“你唱给她听。”
于是卢卡斯做出气运丹田的样子来，吼：“死了都要爱——”
讲道理，他这一嗓子还真不错，吐字清晰不说，C5也飚得非常有质量，周清霭忙给他鼓掌，哪知道他就停下来了。
“他只学会这一句，后面的都不行，”罗晓澍笑着拆好友的台，“中文歌咬字难一点，这个音高他已经咬不准了。”
卢卡斯猜到他在说什么，一脸不服气：“那你来唱！”
罗晓澍瞥他一眼：“是你喜欢这首歌，我又不喜欢。自己喜欢的歌唱不好，那才是打击。”卢卡斯作势要揍他。
周清霭看得直乐。
卢卡斯离开后，她把帽衫还他。
罗晓澍倒像是有点意外：“真的不喜欢？”
“呃……”周清霭被他问得，不知道怎么答。
看她支支吾吾，他把衣服放到一边，没什么表情：“好吧。”
他起身走开，也不知是不是不高兴了。
周清霭想了想，决定还是换个话题：“今天要准备晚饭吗？”
罗晓澍往她右手看一眼：“不是说了吗，伤好之前不能做饭。”
就那么点儿擦伤，这会儿都结痂了，戴上手套干什么都不耽误的。周清霭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他说：“今天有别的事拜托你。”
……总觉得他是故意给她找事做，好给她计工时。
“你的口琴不用教了吧。”
“不是口琴，是这个。”罗晓澍拿出一个小型的手持摄像机。
“我们乐队今天晚上演出。”他解释，“平常都是安东尼负责拍视频的，可他刚好有急事回家去了，最近都不在，所以只能交给你了。”
看看那个黑乎乎的玩意儿，周清霭十分无语：“这我从来没用过，不会啊。”
“那就学啊。”看她像要打退堂鼓，罗晓澍提醒，“魔法还在哦！”
“为什么还在。”周清霭嘟哝，“说好了只到你学会口琴。”
“没说过。”他面不改色地耍赖，“我说在就在。”
周清霭很想给他个大白眼。手却已经伸过去，把摄像机接了过来。
“你们这是要之后放上网的？”
“对，主要就是个记录。你看过我们视频号里以前发的那些吗？”
“看过。”
“觉得拍得怎样？”
……不怎么样。
周清霭记得那些视频，音质问题不大，但画面——全是远景，连人脸都看不清，害得她看视频时老是下意识地想用手指去划拉屏幕，想把画面放大了，看脸看个仔细……
“不怎么样，是吧？”罗晓澍笑，“所以呢，你再不会拍，也不可能拍得比那还差了。”
“放心拍吧！”
“实在不会弄，你就用手机拍也没问题。”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周清霭哪还有拒绝的余地。
当晚就要演出，她紧急上网去搜这款摄像机的使用方法，各种拍摄、运镜技巧什么的也查了一堆，只看得头晕脑胀。
卢卡斯开车来接他们时，她才想起来：“你也要演出？”
罗晓澍弯起嘴角：“没错儿。”
周清霭瞪大眼睛：“怎么演？”前两天还说不能弹琴呢！
“就这么演啊。”他眨了眨眼。
“用这双手？”
“嗯，就用这双手。”他眯着眼笑了。
那是什么样的笑容呢，有一点狡黠，有一点可爱，更多的是自信，简直让人嫉妒。
简直让人想要捂脸尖叫。
--
演出地点是市中心一家很大的酒吧。
周清霭刚进去，就被里面轰响的声浪包围了。
舞台上的说唱歌手，正在卖力地用德语单词轰炸她的耳朵。台下人群拥挤，放眼望去，一片林立的手臂随着节奏摆动，灯光在曈曈人影间来回扫射，好像在监视哪位没有举起手臂的人——
罗晓澍拉她一下。
“等他们下去就好了。”他凑在她耳边说，“跟着我走。”
他的气息弄得她脸颊发烫，可她也不怎么想躲开。
周清霭跟他挤到前排，舞台上的声浪越发响亮，音箱轰得她心脏乱跳。
坚持了一会儿，这位歌手总算下去了。周清霭舒一口气，接过罗晓澍递来的饮料。
“没酒精的。”他说。
周清霭看他一眼。有酒精的也没事。她其实很想这么说，可是想想还有拍摄任务，也就咽回去。
罗晓澍说：“那拍摄就拜托你，我去后台了。如果你觉得有必要，也可以上舞台去拍，我跟工作人员打个招呼。”
周清霭下意识扯住他袖子：“你真的要表演？”
“对啊。放心吧。”
他的身影消失在舞台后。一会儿功夫，四个年轻人出现在台上，开始调试乐器设备。周清霭刚打开摄像机，台下已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和口哨。有人大喊：“澍！”
忽然之间，刚才松散的人群都往舞台前涌来。
周清霭瞪大眼睛。台中央放着一架键盘，后面站着卢卡斯；鼓手雅各布胖胖的身影坐在架子鼓后；吉他手奥托、贝斯手乌维站在舞台两侧。他们都穿着黑色T恤和牛仔裤。
没看到罗晓澍。
站在周清霭身侧的女孩忽然尖叫了一声，把她吓了一跳。这一抬头，就见一个瘦高的人影走上舞台来。
破洞牛仔裤，黑色卫衣，棒球帽沿斜在一边。男生面带笑容，朝台下挥了挥手。
回应他的是更大声的尖叫。
周清霭忍不住问旁边的金发女孩：“他们很有名吗？”
女孩叫：“澍！澍很有名！”
罗晓澍已走到舞台中央，和卢卡斯一起站在键盘后面。
他没有说话，带着一个轻松的笑容，回身望了望自己的同伴，轻轻点了点头。
然后，低垂眉眼，他的修长手指落在键盘上。
只有左手。人群轻微骚动，紧接着，卢卡斯的双手也落在琴键上。
居然是三手联弹！
周清霭张大嘴巴，又忍不住笑。她怎么就没想到呢。她举着摄像机，看他们的手指在键盘上流动起来——爵士风格的前奏，流畅而清新，仿佛冬夜的河水，一瞬间将这偌大空间内躁动的空气过滤了一遍。雪夜的气息袭来，琴声清脆，时轻时重，有如冰层下潺潺流动的河水。
紧接着，鼓点暴起，敲碎冰层。电吉他拉响一个颤抖的和弦，仿佛闪电划过黑夜，主唱的声音突然冲了出来，唤醒一片尖叫。
竟然是罗晓澍在唱！有人响亮地吹了声口哨——
“他唱歌了！”
“我的天啊。”
“哇，声音好好听——”
罗晓澍的歌声仿佛让这里沸腾了。台下欢呼声前所未有的热烈，周清霭回头望去，只见一张张伸长脖颈、急切又欣喜的面孔。她摇晃身侧女孩：“他第一次唱吗？”
女孩尖叫：“是的！”
这家伙，可真会啊。周清霭握紧相机手柄，不错眼珠地望着台上握着话筒的他，灯光舞动，声波炸开，一时间，只觉鼓膜和心脏同频跳动，仿佛整个身体都被震出共鸣。
原来他这么受欢迎。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这一点，周清霭实在是被惊到了。
--
不要说她，连乐队其他人都被惊到了。
“我怎么觉得，你都可以出道了！”卢卡斯揉他脑袋。
罗晓澍挥开他的手：“你第二小段又弹错了啊。”
卢卡斯举手做投降状。
奥托笑：“放心，等你手好了，根本轮不到他弹。”
“恐怕也轮不到他唱了吧！”
大家齐声大笑。
他们是在酒吧保安的指点下，从员工通道离开的，否则都有可能被堵住走不了。
罗晓澍和周清霭一起坐上卢卡斯的车，先送她回宿舍。
他在车上看了周清霭拍的视频回放，好一会儿没说话。
“你以前真的没拍过？”
周清霭紧张：“没有啊，所以才拍不好，你不是说怎么拍都行吗？”
罗晓澍微笑着又看她一眼：“那我知道了，你是不知道自己很天才的天才。”
……又夸张。
周清霭刚才粗略看过一点回放，只觉好多镜头晃动，要放到网站上，恐怕还得好好剪辑才行。
宿舍前有一小段路，车子开不进去，罗晓澍就下车送她。
正是一个晴朗的春夜，夜空静谧，宿舍前的小径上，草坪灯泛着微光。
周清霭还在看她最后用手机拍的一段视频，罗晓澍忽然拍了拍她的肩。
周清霭一抬头，就见他一手举着手机，镜头里赫然是他们俩。
发现自己入镜，周清霭吓了一跳，第一反应就是转身跳开。
不妨被他抓住了围巾。
“别走啊。”罗晓澍笑着，轻轻一扯围巾，她倒退几步，重又和他同框——
“怎么了，快，看镜头，”他还在笑，又拉一拉她的粉红围巾，“笑一笑嘛——”
周清霭不得不抬眼，望向镜头里的她和他——一张明亮的帅气的笑脸，一张企图躲闪的窘迫的红脸。
下一秒，对着镜头里的她，罗晓澍眨了眨眼睛：“辛苦了，清霭——”
愉快的，上挑的尾音。
闪亮的，温柔的笑眼。
周清霭抿紧嘴唇，忽然有点想哭。
“怎么了？”他似乎发现了。
“没怎么。”周清霭转过身，感觉他又轻轻拉了一下她的围巾。
她笑着躲开，往远处跑了几步。
“没怎么。”她在夜色里清脆地笑，“很开心——”
鼻端似乎有花香。不知何处花朵轻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