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三月初八百花宴。
斯县尊早令不要奢靡,以茱萸湾近处现有的一处花圃,名叫“海棠苑”的为主,少征用各户的花木。
各苗木商家都要趁这一日争奇斗艳,扬名立万,于是这海棠苑内风~流繁华不可言说。
恰逢海棠浓淡相宜花开最好的时节,放眼望去如云似霞,初开的海棠花如胭脂点点,盛极的花则渐成缬晕,将败的海棠若宿妆淡粉,红得深深浅浅。
游人在春风中追逐着垂丝海棠似兰似麝的香气,正恨不能将这气味刻在鼻中,忽又逛至别处,见外头移来的各类桃李杏花,甚或晚梅、蕙兰、山茶、月季、君子兰、春杜鹃等,一丛丛、一簇簇,凑在一起报春。
难为花匠们怎么将这许多时令不同的花凑在一处的。
如此盛景,招得人流连反复,笑之、叹之。
顾观月早两日定了车,一早从牌坊村出来,接上凤霞,同往海棠苑来。
两人坐在车内,凤霞笑道:“还是你想得周全,我昨日去定车,已经没了。”
顾观月正托着腮,静静欣赏凤霞一张俏脸,只觉赏心悦目,感叹造物之美,顺口答到:“就是想着今日斯思邀约,不好让她久等,还是乘车快些。”
凤霞便又笑着说:“说来真是凑巧,竟结识了县尊大人的女儿,与这等人交往,可轻不得重不得。”
顾观月反不在意地摇头:“不用想那么多,我看她性格天真,只当多个朋友,合则聚,不合则散,心中无所求,与她正常相处就是。”
两人说着话,很快到了海棠苑,一路逛着找到戏台前,寻找最大的彩棚。
斯思的侍女正在棚外等她二人,此时便扬起帕子招呼她们。
进了棚内,见众人正插花玩儿。一张拙朴的原木桌摆在正中,桌上中间一溜儿铺着蓝色撒花棉布的桌旗,大大小小的花瓶、花囊沿这一条桌旗摆着,似锦的繁花散落两边。围着彩棚的四边,摆着十来张小桌、小凳,斯思坐于上首,小娘子们就团团坐在周围。
恰逢其会,小娘子们争先恐后,令人四处搜罗了各色花草,插花、编篮,有才情的再配以诗句、对联,各显神通。如今正玩到热闹处,棚里笑语嫣然。
这些都是日常与斯思交游的小娘子,身份都不算差,见斯思招呼顾观月两人,因面生,便都停了手里的玩意儿,错眼看她们。见她二人问好,一个展落大方,一个貌美如花,于是也笑着点头致意。
她二人坐下,看众人插花。
斯思指着满桌插好的花,问顾观月:“你觉得哪个好?”
顾观月一眼看去,只见花瓶、花囊、花篮各式各样,色彩缤纷,美不胜收。她与众人不熟,不知各人心胸脾性,就不肯评说,只说:“都怪好看的,我有些看花了眼。”
内中有个小娘子轻嗤一笑,酸道:“我等插的花,想是顾娘子看不上眼,人家自己建了花园子,是高手呢,如何瞧得起我们微未技艺?”
顾观月心里一沉,抬眼看她,并不认识,淡淡笑道:“恕我眼拙,不认得这位小娘子。我家苗圃尚未动工,我于这行是个新人,不敢称高手,且诸位的作品各有千秋,我不敢妄加评断。”
斯思体贴人意,想到顾观月所在的牌坊村正在吴里长治下,不愿她得罪了人,忙从旁介绍:“顾姐姐,这是吴家凤林妹妹,她爷爷乃是你们那一带里长,现管着你们十来个村子的。”
顾观月这才恍然大悟,想来是吴小娘子听了她拒亲吴慎的事儿,来鸣不平了,便笑一笑不再说话。
吴风林正是吴慎的侄女儿,平日里最喜欢她小叔叔,见顾观月不语,她反心生不快:“顾娘子谦虚不肯品评,但你既是种花的,想来手艺不差,不妨亲自插一篮来?也让我们开开眼界。”
其他人见状,也都纷纷附和:“正是,顾娘子快不要推辞,方不辱没了养花的名声呢。”
这是要看热闹——这也是人之常情,新来的人总要露一手,才能入她们的眼,也不是谁都能玩到一处的。
顾观月看她们的意思,再不如意就要说她不配种花了,虽然不屑与小女孩们争锋,也不能一味退让,于是环顾一眼桌上剩下的花材,说道:“既如此,我便拿这些桃花、杏花插个瓶来献丑了。”
凤霞忙笑道:“我与你搭把手。”
原来曾经元娘,虽然精于栽培,却不大会插花,总是任其自然,流于奔放,常被误解为技不如人,别的小娘子插出来齐齐整整,唯独她插的信马由缰,呲乎随意。
元娘儿时,小小的人还总爱说:“去留随意,道法自然。”
熟悉的人都笑她手笨,只有顾准一语道破:“你看她品评别人插花,难道是不懂美丑?是她不论花儿美丑,一支都不肯舍,半分都不肯剪,怎么插得好呢。”
凤霞熟悉她的风格,不肯让她露拙,才要相帮。
却听顾观月说:“姐姐安坐,我自己来。”
只见她随意选了一支畸零的横枝桃花,底端花开盛极,顶端花苞微绽,又选了一支短小分叉的满苞杏花,就往那桌上挑花瓶去。
一搭眼选了一个米色细瘦的铜瓶走回来,小娘子们都交头接耳,觉得她是否没用心。斯思见状,待提醒她“似乎太简了”,却见她神情悠闲,胸有成竹,于是抿了抿唇,看她行事。
就听顾观月一边摆弄,一边说:“花儿少,又艳丽,恰好配这个瓶。如此地道直而宽厚,天道随意自然,瓶口再点缀夹竹桃叶,人道平和稳重①,想来可以了。”
果然插出来有一种简约自然之美,她微笑着向众人展示。
如今淮南路繁华日盛,插花大都富丽堂皇,少见这样清瘦淡雅的,小娘子们瞧着,竟都觉得好看,纷纷弃了成见,赞道:“甚美。”
吴凤林见众人捧场,也只得道:“顾娘子果然厉害。何不再写一联来配这花。”她想着,姐妹们写诗都是早有准备的,临时抓了顾观月来,她未必能有好句,必要她出个丑才甘心。
顾观月轻笑着看她一眼,知道再推脱她还有后话,想起宋人张令先的《一丛花令》②,略一思索化用了,要了纸笔来,小娘子们都围上来,见她潇洒写到:
倾国倾城懒争艳,花影婆娑独自香。
双双不肯嫁东风,笑对春光意自强。
桃红杏白绽芳华,蜂舞蝶飞春如画。
静赏流年心似水,淡看风云梦初长。
一手飞白体的字写得极好,诗意也洒脱自得,字与诗颇为相合,难得她是现想的,众人佩服之情溢于言表。
忽见她团了那字扔在桌上,笑道:“写得不好,不敢在小娘子们面前献丑。我听外面丝竹悠扬,何不同去听曲观舞。”
参考了别人的诗词,还写得矫揉造作,看似宁静淡泊,实则牵强附会,她笑自己遇到了经典桥段,还是赶紧遮掩了。
斯思笑着上来携了她的手,又拉上旁边一位小娘子,团团簇簇的掀开帘子走去看歌舞。小娘子们因她刚才表现不俗,就有几个簇拥上来,亲热说着话去了。
欢声逐渐远去,无人注意到一道身影悄然进了彩棚,将顾观月团乱的字纸打开,一字一句读过,喟叹一声,将那张纸收入袖中,又悄悄离开了。
这天玩到半下午,兴尽而归。
车从海棠苑驶出,凤霞忽问她:“你如今插花,倒完全不同了。”
顾观月抬头看她,见她目露猜疑,略一想便知道她为何有此一问,眨了眨眼,叹道:“身世奇零,再不是旧时父亲还在的光景,便明白了人生终需有取舍。凤霞姐姐,人总是会变的呀。”
凤霞见她神色萧萧,就不再问,反安慰她:“是我没想到这里。你看我虽比你多个阿爹,还不如没有,你千万不要自苦。”又转了话题夸到,“你今日可让她们刮目相看,花也插得好,诗也作的好。”
顾观月想想当时情形,笑道:“哗众取宠而已。今后要做这个生意,就不能露怯。”
她自来如此,不想争,不惧争,什么事情想做就去做了,无论结果好坏,很快就能抛之脑后。
想起曾经从哪里看的六个字:不要怕,不要悔。她忽而轻笑,深吸一口气,微微闭了眼睛,这一刻,只想和自己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