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太清遁所东二门，顶头第一间店就是妙笔生花。
木头店招飘在半空，镂空雕就的符文变幻，不停将春花秋月或大江咆哮的景象投向地面。
走过路过的人，仿佛穿越四季。
往常就繁忙的店面，此时更围满了人。
生意好该是好事，可老板通惠道君却满头大汗，不停地默念符咒，召来凉风吹走身上的热气。
冤孽，都是冤孽。
一切的起源，不过是几年前他心血来潮，参加了太清门弟子选拔大会。
他天资普通，年纪大辈分却小，自感修行上不会有太大的成就。
基于生计考虑，给自己招个弟子，教他画符，让他跑腿，自己后半辈子也能过得挺安逸。
于是，他特意挑了年纪十岁左右，看起来不怎么聪明的玄静。
年龄不太大，一张白纸；
人不聪明，就闯不出大祸，合适他这样不怎么厉害的师父。
可没料到，看起来傻兮兮的玄静天资挺不错，不仅读书认字飞快，修炼速度也一日千里。
仅仅十三岁，便通过了内门试炼，有了排行字辈。
通惠想起来就难过。
他从小长在太清门，修行资源不说顶好，但也比外面的普通凡人好了百倍不止。
可即便这样，也是十六岁才成功引气入体，十七岁炼气一层，二十岁炼气四层，五十岁才勉强筑基。到了筑基后期，因为制符上有了点小开悟，被特许进入内门，死皮赖脸拜了师父。
到现在七十有余，才靠着妙笔生花有了点小名声。
可玄静呢？
这小兔崽子，自进内门就变了个人样。
聪明，不安分，每天每日打坐修行也消耗不完精力，便左右折腾些事。
他培养弟子的理念是，只要不走邪魔歪道，随便折腾什么都行。
于是睁眼闭眼，随他在万事通上胡搞。
幸好小兔崽子还算有分寸，虽然挣了抠门算计的名声，但没搞出什么无法收拾的麻烦。
就昨天，满身大汗跑来，说已说通山长和德盈老祖，许他独家摄录道尊的影音讲经权利。
他要发财了，而且拉到非常有价值的投资。
唯一的麻烦，要把投资人给的实物变成灵石。
小兔崽子忽悠他，只要妙笔生花能办好这事，以后必然财源广进。
通惠觉得他挺不容易，就答应帮忙。
可这一帮，居然就帮到德良老祖面前去了。
他深深躬腰：“德良老祖。”
德良直接跨入他店里，笑眯眯问：“东西呢？”
通惠道心为诚实，不能有任何虚言，于是跟进去：“放在库里，大家都在看。”
德良点头：“走，带我也去看看。”
通惠埋头跟在后面，拉住旁边行礼的门下人，压着嗓子道：“赶紧催催那小兔崽子，别误了时间。”
靠他一人，根本演不好这经不起推敲的戏。
后悔啊！
小兔崽子送来马车残骸时，他再三确认：“来历没问题吗？”
那王八蛋点头，打包票道：“肯定没问题。这人在德盈老祖那也挂了号的，最可信不过。”
他堂而皇之道：“师父，我本来可以直接送去刑堂令赏金的，但仔细想想，有好处不能拉下你啊！”
非拉他一起去刑堂，以妙笔生花的名义为德良老祖献上证据。
通惠本以为小孩子怕事，陪他走一趟也行。
就真一起去了。
德良老祖果然了不起，用牵引阵将马车每一片残骸中的信息都压榨出来。
无数飞虹剑芒，车厢从高空落地，被几十个血傀儡围拢来。
陆臻飞扬的黑色诛魔剑。
很多关键信息缺失了，但陆臻对道尊拔剑的影像十足清晰。
德良老祖很满意。
通惠也很满意，终于可以万事了。
没想到，小兔崽子又出幺蛾子了。
他居然胆大包天向德良老祖提要求：“老祖，道尊为门人查明仇家，乃是大义。如此大义，怎么能以灵石衡量呢？我师父不要奖励，只有一个小小请求。”
通惠当场冷汗直流，不要灵石奖励没问题，但提要求是怎么回事？
这小兔崽子，怕是不知道德良老祖的名声？
他踹他一脚，凶狠地呵斥：“老祖面前，还敢耍花样？”
小兔崽子捂着屁股，不服气道：“师父，一举两得的好事，凭什么不可以？”
老祖难得好性子，笑着问：“说来听听。”
那小兔崽子当真滔滔不绝起来。
说罗浮山竟然敢对道尊祖师爷干出那样的恶心事，又祸害那么多的门人，不如再踩他们一脚。
就说妙笔生花的门人在外寻找符材，听说商船遭难，于是千里奔过去营救。
然而晚了，人没救到，很多证物也失散了，只捡到一些残骸遗迹。
回太清门后，大部分残骸遗迹都被受害人家属认领，剩下破败的木车厢无人认识。
于是通惠道君便将这些无人认领的，打包在每月的品鉴物品上处理。
恰德良老祖领了道尊的命，要查清此事，于是四处搜寻。
他听说通惠的义举后，非常感动，亲临妙笔生花进行嘉奖。
为了捧场，便意思意思交了一枚低级灵石。
就是那么巧，德良老祖一进入库房，便发现那马车残骸有问题。
一番操作下，居然发现，这哪是马车残骸？
这分明是罗浮山坑害道尊的铁证啊！
如此来，可成就一番美名。
通惠听得连连皱眉，这哪里是小小要求？
根本是让老祖配合他谎话连篇。
不行，不能忍了，以诚实为道心的师父怎能教出这样弄虚作假的徒弟？
而且太清门德字辈的亲传弟子一共二十九位，其中三位风头最劲也最令人惧怕。
一是大师兄德泓，威严庄正，不容人情；
二是三师姐德盈，笑面虎，算盘成精，抠门的祖宗；
三便是十八师兄德良，貌似和气，但绝对咬上一口便不松嘴且狠在骨子里的主。
要碰上德泓和德盈，还能求求情。
若是遇上德良，做好流血割肉的准备吧。
通惠还不想给小兔崽子收尸，就要拿出家法来收拾他。
可没料到，德良老祖居然干脆道：“行，就这样办起来。”
居然荒谬地同意了。
回到库房。
因为存放的货物多，又招揽许多客人来品鉴，到处乱糟糟的。
三四十个人，正围着一堆木头废墟研究。
有戴着手套捣鼓阵盘，尝试复行驶路线图的；有拿着碎裂的车厢壁板，对着一个剑孔和血痕发呆的；还有将无数碎木头片平摊在地面，尝试复原，将拼凑出来的小部分剑气痕迹临摹的。
奇奇怪怪，林林总总，气氛古怪和谐。
德良一进去，所有人都拘束起来了。
主要是他虽常驻迦南遁所，但实在太太太出名了。
通惠只得打圆场道：“今天很荣幸，既然老祖到场，还请大家——”
德良却打断他道：“你们都研究出什么来了？”
所有人才回神，一一向他行礼。
有胆子大的捧着导航阵盘回：“天算门高级定制品，原价要十五万中级灵石。”
普通人买不起的。
德良笑：“天算门没便宜货。”
其余人见他和气，紧绷的神经松了松，纷纷分享起来。
有人指着壁板上的血痕：“发生过比较激烈的争斗，但很奇怪，这血不似活物的。”
另有人道：“有两种以上的剑气。”
一种比较灵秀，另外一种却霸道狂野多了。
德良问那说剑气的：“能从残留的剑气上分辨出是哪种剑法吗？”
那人涨红脸，摇头道：“回老祖，实在惭愧，某修为不足，无法分辨。”
说血痕那人却道：“这血的气味，以及这么多天颜色也没变暗沉，其中蕴含的术式也有点眼熟。仿佛遇过，应该是某种傀儡术——”
他见德良的笑盈满鼓励，鼓足勇气：“老祖，是最近几年才出现的变种血傀儡秘术吗？”
德良点头：“是的。”
那人立刻挺直胸膛，咒骂道：“这些见不得人的玩意，不敢正面对上咱们太清门，就背后搞事。能这样干的，一定是邪修，魔道，或者不长眼的妖——”
通惠悄悄瞥德良，看他如何表演。
但老祖不屑演，举起右手打出几枚米粒大小的法阵。
就有识货的喊：“牵引法阵。”
月明星稀，高草摇晃。
狂风从远处卷来，黑色的剑气裹着杀气奔涌。
只是一剑，便斩开了夜色。
现场除德良之外的人，都被这剑中的剑气扎伤，纷纷后退避让。
有人失声：“是诛魔剑法。”
库房外聚集的人听见响声，也围了过来。
倾斜间，这不大的库房便聚了上百人，立刻声势浩荡起来。
“是不是罗浮山？”
“不是吧？罗浮山再蠢，也不会在这关头跟咱们撕破脸。”
“不是罗浮山的陆臻，还有谁能挥得动千斤重的诛魔剑？”
“也许是有心人模拟的黑色剑气呢？”
德良闻言，又将法阵投入有剑痕和血痕的壁板。
几乎立刻，幻影里多了一道从远处悠然击来的虹影般的剑气了。
周围人更义愤：“天虹剑法！又是罗浮山！”
一片嘈杂。
至此，德良收手。
他转身，笑看着通惠：“这些东西在合适的人手里，才能发挥最大的效用。”
这话一出，通惠就知道该上戏肉了。
可那小兔崽子呢？
怎么还没到？
德良见他不答，冲他笑：“这是道尊遇袭的重要证物啊！”
这是将话递他嘴边了。
而周遭人也陡然安静，期待地看着通惠。
气氛已被渲染到最高点，只要一句话，便能引爆一切。
通惠心知肚明，但修炼大几十年的道心摇摇欲坠，无论怎么强迫自己都接不下话。
怎么能对师长说谎？
哪怕这些谎言，是他们提前商量好的。
正这时候，外面响起高喊：“我师父愿意将这些残骸无偿献上，助老祖为太清门雪耻。”
伴随这一声，人群的情绪被激发出来。
呼声整天。
玄静大汗淋漓地站在人群外，赶上了，终于赶上了！
他远远对德良一鞠躬，谢老祖成全。
莱芜站在人群里，仰头望向飘荡在空中各种熟悉的场景。
这场戏对太清门内外而言，确实很不错，但问题是将马车残骸无偿献出去了，又怎么变现成许多许多灵石呢？
玄静小子不会坑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