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亲
端坐上首的容岸站起身,手指着容消酒,朗声吩咐:“给我将这有辱家门的逆子给捆了。”
容消酒下意识后退,却还是被两个女使钳制着跪在地上:“父亲这是何意?”
容岸拍着胸脯顺气,没应口。
倒是柳七蝶,在此时接了话:“母亲对不住你,实在不能帮你遮掩。有灵都招了,说你在还俗前夜,连夜出逃与人私奔。新婚头天,趁祭拜亡母,又再次出逃。酒丫头,那究竟是何等风流的儿郎,竟教你痴狂至此,连家门都不顾。”
容消酒心一沉,她这继母最擅捏造事实,每每屡试不爽,已然成了惯用伎俩。
容消酒冷笑出声:“母亲说了这好些假话,就不怕死后下拔舌地狱?”
“这…这……”柳七蝶转脸看向自家夫君,眼中含泪,极尽委屈。
“你的贴身女使已然招供,事到如今,你竟还在狡辩。容消酒啊容消酒,我怎生了你这般不知廉耻的东西,上赶着与人配鸳鸯。”
容岸一脸‘恨铁不成钢’,广袖一甩,便扭过头去,不再看她一眼。
这般情景,她儿时早经历了无数遍。
以往不论何事,他父亲都会全然相信柳七蝶,不分青红皂白将她痛斥一顿。
起初她还会悄悄躲起来抹眼泪,后来哭多了也便哭干了。
她以为自己早练就了一身铁石心肠,任父亲说甚伤人的话都无动于衷。
可再次被父亲痛斥,她还是心头一梗,像是浸满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心口,窒息又沉重。
“主君,酒丫头心智尚且不成熟,便饶过她这回,将那女使杖毙给个教训便是。”
柳七蝶柔着声音给容岸提议。
“若要杖毙有灵,便连同我一道儿。”容消酒声音温软,语气却异常坚定。
容岸沉了面,起身阔步走到她跟前,那浮沉宦海多年的上位者气场,带着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威慑。
“饶了她,那便看你的本事。明日去找商侯,与他商定下个月初再办一回婚礼,他若答允了,我便将有灵放了,不然不单单她要杖毙,连你也逃不过刑罚。”
容消酒沉沉吸了口气,应下此事。
随即便被女使带了下去。
容岸就站在原地,瞧着她那背影,眸中渐渐散出几许心疼。
这主角一走,戏也算演完了,柳七蝶颤颤巍巍站起身,走到自家夫君跟前攀上他胳膊:“夫君可得保重身子,气坏了不值当。”
容岸低头,颇有深意的凝视着她:“我不过问,不代表我不知道真相,劝你好自为之。”
他说完,挥掉她双手,拂袖离去。
容消酒去了关押有灵的柴房。
隔着残破纸窗,只瞧得见房墙上遍布的霉斑,室内昏暗又带着潮气。只斑驳门缝透出的几点光线,便是房中唯一一丝光亮。
“开门。”容消酒压着怒气沉声吩咐。
旁侧的女使抄着手回:“主君吩咐过,不让您入内,只准您在门外寒暄几句。”
容消酒凝眉,按在门上的手紧攥成拳。
她垂下头,嘴上念着“善哉”,试图让内心平和下来。
“姑娘,是你吗?”房内传来热切又熟络的声音。
容消酒松了口气,鼻头微微泛酸,明眸涌上一层水雾遮没视线:“你可安好?他们是不是对你用了刑。”
“我无碍,姑娘信我,我从未背叛过您,也从未认过什么罪。”
那头的有灵越说越激动,临到最后半句话,竟开始咳嗽起来。
容消酒坚定点头:“我信你,你放心,再等两日,我救你出去。”
“好,我等着姑娘。”那头顺着咳嗽间隙,快声回。
*
殷雷滚滚,骤起一夜春雨。
清早宫门外的柳堤笼上一层烟雾,有一黄衫女子持伞,立于垂柳下。
那腰身如柳丝般纤润,衣袂当风扬起,与这空濛烟景融为一体,浑似画中仙人。
不少下早朝的官员路过时,朝此望来,倒不知是先瞧景还是先瞧人。
“时辰快到了。”
新拨来的贴身侍女翠羽为她拢了拢披风,小声提醒。
容消酒浅浅颔首,她今日来宫门外,是为遇见商凭玉,好与他商讨婚事。
自昨日与他宜章巷门口一别,便再没见他回府。
惟恐今日下朝他又去了京郊营地,遂早早过来候着。
“姑娘,来啦来啦。”
翠羽双眼瞧着一个方向,激动提醒。
容消酒暗自鼓个气势,扯出得体的笑转头看过去。
商凭玉正巧也朝此处看来,两人隔着百米长的距离遥遥相望。
今日的商凭玉紫袍墨冠,方团玉带上缀着金鱼带。远远瞧着,虽没半分文人温润,却有十足武者疏狂。
在他身侧,还有那位白衣卿相商惟怀。
容消酒站在原地眼巴巴望着,等他路过。
不料这人却只淡淡瞥了眼,便收回视线,转脚朝另一处去。
容消酒见状,指尖捏紧了伞柄,硬着头皮上前挡住他去路。
“商相爷,商指使。”她在两人跟前停下,抄手唱了喏。
“容大姑娘可是找公宜?”商惟怀温声问。
容消酒顿了下,缓缓点头。
“姐姐,可有何事?”商凭玉语气端的客套。
虽还是照常唤她姐姐,却总觉多了份疏离。
容消酒指尖捏到泛白,咽了咽口水,才表明来意:“不知能否与商指使私下聊几句?”
这人沉沉叹口气,语气带着几分不耐烦:“恕在下公务繁忙,没甚重要的事,便就此处说罢。”
容消酒抬眸,有些诧异他的转变。那春水溶溶的眸自带几许愁绪,在旁人看来,倒像是被商凭玉的语气伤了心。
商惟怀轻咳一声,拍了下商凭玉肩膀:“好生说话,大哥先行一步,你且陪容大姑娘用个早食。”
见人一走,商凭玉声音轻柔不少,低声道:“跟上我。”
言罢,他便迈着长腿快步离去,容消酒小跑着紧随其后。
两人一个乘马,一个坐车,去了白玉楼。
入了酒阁,商凭玉倚在案边,轻扣着红漆案面:“姐姐既然是找我,为何先唤我大哥。”
容消酒端坐圆凳上,拿起茶博士新端上来的茶汤解渴,汤水刚含在嘴里,便听他问出这般怪异问题。
她美眸瞪得浑圆,愣愣咀嚼着他话中语气。
若她没听错,那语气里,应是带着几分委屈。
容消酒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正色问:“小郎君,除了失忆,难不成还有旁的伤病?”
不然怎的一会儿一个态度,脸色比那伏天六月还阴晴不定。
商凭玉唇角微弯,没接话,反倒问起她来:“姐姐不是说有事找我?”
容消酒放下茶盏的手一顿,眸光闪闪,好半晌才抬眼与他直视:“我来是想问,能…能否下个月初再…成一次婚?”
她说完,又再次端起茶盏,将茶汤一饮而尽。
商凭玉轻笑:“姐姐过来,就为说这个?”
“既然姐姐想再成一次婚,我也不好推辞,那便说好了,这次我必早早到场。”
容消酒见他这般好说话,稍稍舒了口气。
正要捡个客套话借口离去,不成想这人忽地拉起她手腕。
掀开衣袖,白嫩手腕上那被绳索捆缚的一圈红痕,十分惹眼。
他山眉皱成川字,从怀里拿出一玲珑银盒,指尖蘸了些盒内存放的乳白药膏,一下一下地点在她手腕伤痕处。
那指尖带来的冰凉,似沁爽的薄荷,令她肌肤忍不住打颤。
“姐姐,昨日遭人绑架,故而才在湖山与我碰见,为何当时不将此事告知我?”
他羽睫轻垂,专注瞧着她腕上红痕,沉声问。
“你怎晓得的?”
只听他弯了弯唇角:“只要想晓得,稍稍用心查探便可得知事情原委。”
是啊,只消稍稍查探便可知她清白,可她父亲却连查都懒得查,轻易便给她定罪。
容消酒莞尔一笑:“劳你用心。”
话音刚落,就见他抬眼,恰巧撞上她盈满笑意的弯眸。
只一瞬,他便垂下眼去,几乎是仓皇躲闪。
“姐姐放心,有我在,欺负你的人我必定百倍奉还。”
他说话时深眸闪过狠厉。
容消酒却觉他此番言语有些交浅言深,旋即倾身朝他凑近,小声道:“你真是失忆了?自你回京后,我们不过只有两面之缘,何以令你说出这样的话。”
商凭玉眉峰微挑,上扬的眼尾泛着浅淡的红,不慌不忙地解释:“如今的我,与姐姐确实不过两面之缘。不过姐姐对我却有着不止两年的爱慕,我这人并非铁石心肠,既然姐姐如此痴迷于我,我便也回报些情谊给姐姐。”
好个并非铁石心肠之人。
容消酒有些无语,想告诉他,自己对他从未有过非分之想,却不知该如何辩解。
毕竟她也确实打着为他守寡的名义出了家,要说另有目的,这空口白牙的,说了也无济于事。反倒有可能致使他退婚,但那时她又要再被当成物件儿配给旁人。
不如等他恢复记忆,两人再道说清楚,凭两人从小长大的交情,或许还能帮她顺利逃出京城。
二十四番吹彻,楝花开了满园。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宜章巷再度热闹起来。
商凭玉说到做到,天刚亮便殷切切地出府接亲。在容府门前被堵了近一个时辰才闯将进去。
容消酒被人扶着,去了前厅拜别家人。
不成想那端坐上首的除了她父亲,便只有她生母的牌位,府中主母柳七蝶竟没在场。
容消酒松了口气,她才不愿伏身跪地朝柳七蝶施大礼。
这府上有多热闹,那寿安寺的冰室便有多冷寂。柳七蝶拍了半个时辰的门,就是不见人应答,倚在门边摩挲着身子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