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道
在外头吹了许些风才将先前的亢奋冲走,此刻她已然有了些许困意,正打着哈气慢悠悠地挪向帐篷。
她困得厉害,眼皮子都开始打架,突然间脚下踉跄被绊了一下。
一个男人靠在她的帐外,他头低垂着,不知是死是活。
她本就有些胆小,此刻心已经悬到了嗓子眼。
一番心里争斗之后壮着胆子伸脚踢了踢男人,心中期盼着千万别是个死人。
地上的人像是听到了她的心思一般,动了动手指,然后扭了扭脖子哼哼唧唧地抬起了头。
就算不借着月光,她听到这声音也猜到是谁了。
她捏了捏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
“盛渊,你怎么在这儿?”
少年扶着地站起了身,他身量高,将原先罩在她身上的月光尽数遮挡住。
“来给你送个小丫头。”
在他说话的同时匀称的指节轻挑起她的帐帘。
里面的一个小姑娘两手拿着糕点,吃得满嘴碎屑,端起一口茶水将口中的糕点咽了下去,这才转过脸来朝她甜甜的唤了一声“沈姐姐~”。
小姑娘的五官十分漂亮,含情的桃花眼,鼻梁高挺,朱唇不点而红,皮肤嫩的像是能掐出水。
她脸有些肉肉的,笑起来十分娇气,倒是讨喜的很。
不过这张脸她怎么看怎么眼熟?就像是方才刚见过相似的一样。
果不其然,这小姑娘就是宫中那位声名显赫的四公主,盛彦的嫡亲妹妹,帝后捧在手心上的嫡出小公主盛乔。
传言盛乔与亲哥盛彦不甚亲近,却常常跟在同父异母的兄长盛渊的身后。
如今看来传言非虚。
都说四公主是整日跟在盛渊身后的缘故,她长得虽美,性子却是独一份的蛮横。
与盛渊一样,都是个鬼见愁的坏胚。
好端端的将这小祖宗送到她这儿来做什么?难不成是报复她前些时候给他摆脸色?
“小丫头胆子大偷偷跟上了队伍,半夜饿极了出来找吃的,若不是我刚巧遇上,怕是就要被当匪徒给抓了。”
他垂下了头,脚下胡乱的踢着石子,“她身子弱,想了想,放在你这儿最让我安心,······你若是不愿意就罢了。”
盛乔像是察觉到在说自己,勉强将头从一堆糕点中露了出来,朝着二人讪讪一笑,而后又将头埋回了糕点中。
且不说此刻外头寒气逼人,就是看她吃得如此香甜的模样她也不忍心将人赶走。
“知道了。”
说话的同时径直绕过了盛渊,两手搭在帐帘上,对上少年的目光扯起嘴角露出了个皮笑肉不笑的微笑。
盛渊刚想回应她一个和善灿烂的笑容,少女就拉下了脸,哗啦一声将帘子拉了起来,将帐内的朦胧的烛光遮了个严实。
他唇角刚扬上来,而今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好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回了帐中。
沈年托着下巴看着盛乔一人独自吃下了桌上的的所有糕点,此般瞧着这四公主也不像是个坏孩子啊。
盛乔坐在帐中无所事事,可沈年却发现这四公主的眼神飘忽,总是透过帐帘的缝隙看向对面。
对面的帐子是沈恒安住在里面,透着帐子能看到烛火摇曳之下少年捧读的样子。
她细眉微挑,想当初沈恒安第一天去博闻院学习的时候回到府上脸上就多了一道箭伤,问了伴读的小厮才知道是四公主所为。
她当四公主是厌恶出身低微的沈恒安,如今看来似乎并非如此,反而······透着一股单相思的感觉。
“公主,你对恒安可是——”
“不是!”盛乔红着脸打断了她的话,“沈姐姐,天色不早了,我先睡了。”
沈年盯着盛乔红透了的脖颈轻笑出声,她虽看不清自己的感情,但对旁人的感情还是看得清的。
她帐中的炭火燃得很足,不一会儿就睡着了,一觉直至天明。
她穿戴好之后替还在睡梦中的盛乔拢了拢被子,拉开帐帘清晨的第一束光照在她身上。
她微微眯了眯眼,抬手想要遮挡,清晨的阳光顽皮的紧,不依不饶,肆意从她指缝间穿入洒在她的脸上。
宛如画中走出的谪仙。
她一手端着白粥,一手捏着烧饼,目光呆滞得啃了两口,而后嚼啊嚼。
其实她是没有吃早饭的习惯的,换做以前这个时辰她说不定才熬了个大夜刚准备睡。
来了这儿除了一大堆想要她命的人以外,啥也没有,就连熬夜的习惯都戒了,每天起得比狗都早。
沈方闻带着将士们去探查贼匪的据点,怕照顾不过来就没让她跟着,她便自顾自地在黄州城里瞎转悠。
由于匪患肆虐,黄州不少商贩都关了店门,剩下的能开店的都是有好本事的,而她面前这座酒楼金雕玉砌,在整个大环境之下显得格格不入。
里面的小厮有的一身肌肉,有的却瘦得面颊凹陷,模样各不相同。
但瞧仔细了就会发现他们有很多共同之处,他们所有人都眼神犀利,底盘十分稳重,捋起袖子露出的手臂青筋凸起。
那不是做苦力活导致的,这分明是常年习武练成的,这个酒楼里的伙计都是练家
子。
在她要收回视线之时,一个小姑娘被人推攘跌倒在木制的门前。
汉子扯着嗓子怒骂道:“死穷鬼,没钱还吃什么饭啊!”
身后跟着的小厮亦是如此。
吵吵嚷嚷,言语粗鄙,简直不堪入耳。
沈年提起裙摆,拾阶而上。
她垂眸看了看地上的少女,她衣衫褴褛,像个小乞丐。
而后淡淡地移开目光,对着肱二头肌比她脸还大的汉子不卑不亢。
“她还差多少,我补给你。”
说话的同时已经取下了头上上好的珠钗递了上去。
汉子是个粗人,但他也看得出来面前的少女出身金贵,这钗子必然是价值不菲。
与其他哥几个对了对眼色,想着机会难得,何不再敲上她几笔。
汉子清了清嗓子,刚要开口,脑子里的那些小九九就被面前的少女当面戳穿。
“我这只钗子莫说是买你一顿饭了,就算是买下整个黄州都绰绰有余,你可莫要得寸进尺!”
十几岁的少女对着五大三粗的汉子毫不怯懦,说起话来自带着一股不容违逆的气场。
汉子一时被唬住了神,回过神来少女已经带着人走出了一段距离。
“小乞丐”敛着眉眼怯懦地跟在她身后,待她停下脚步,身后的“小乞丐”也愣愣地撞上了她的脊背。
“小乞丐”头偏向别处不敢看她,两只手来回扣着,十分不自然。
“欠小姐的东西我一定会还的,虽然可能还不起······”,她突然拔高了声量道:“但我会用我的一生去还债的。”对上了沈年的脸倏尔又将头低了回去。
沈年挑起她的下巴,左右看了两眼,试探开口:“你······多大了?”
“小乞丐”眨巴眨巴眼老实答道:“十四,还有两月就要及笄了。”
她倒是没想到这“小乞丐”年岁这么小,许是她满脸蜡黄毫无气色的模样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了好多。
“你总是这般畏畏缩缩的模样做什么,难不成我会吃了你。”
“小乞丐”从来没见过像沈年这样明媚的人,两相对比之下自然有些自惭形秽。
沈年看了她两眼又兀自向前走,“小乞丐”也亦步亦趋地跟着。
“你跟着我作甚?你没有要回的地方吗?”
“小姐,我会洗衣做饭,我可以还债······,家中没什么人关心我,不会发现少了我这个人的。”
“小乞丐”像是缠上了她,她走到哪儿,“小乞丐”就跟到哪儿。
黄州的世道不太平,听说还会出现卖女换粮的场面,留这“小乞丐”一人指不定就被下山搜刮民脂的匪贼给掳走了。
细想下来就随她去了,权当她花钱买了个能办事的。
回到了帐中,春雨瞧见“小乞丐”连带着绕了两圈,将人打量了一番又一番。
“小乞丐”很勤快,接连拦截下了春雨的好几桩差事,办事的效率那是相当高。
到了午饭的时候若非沈年开口,她怕是还在外头忙活着。
沈年不喜欢古代人的那套餐桌规矩,私下里她总是拉着春雨和她同桌吃饭。
开始春雨也像是“小乞丐”如今这般不知所措,长此以往也就习惯了。
春雨虽然是自幼服饰她,但她毕竟是个丫鬟,她的及笄礼不会像世家小姐那般大操大办,能有人记着就是相当不错了。
春雨及笄的那一天,沈年送了她一支漂亮的玉簪,自那以后春雨就日日戴着,不曾摘下。
“你不是快要及笄了吗,想要什么,我送你。”,她目光扫向“小乞丐”。
“我还欠着小姐好多没还,怎么能再开口索要呢。”
果然和她预想的一样无聊的回答,这样的轴性子可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
“哦。那你可有什么愿望,我许你一个。”
“小乞丐”放下碗筷,认真地想了想,而后开口道:“我想要快些及笄,快些嫁人,快些脱离我的困境。”
到了这儿沈年算是彻底听不下去了,她拧着眉,语气里有明显的不悦。
“想要摆脱家庭为什么要靠男人?为什么要用婚姻来换取你所谓的自由”
“女子本就不该是笼中雀,依附男人得来的安逸你怎知不会是另一个深渊。”
“小乞丐”听了这话眼睛闪了闪,而后又变成了一潭死水。
“小姐,这世道本就是男强女弱。我阿娘说过,只要能哄得男人开心,那就什么都有了,……自由也会有的。”
“世道不行那便换个世道,男子能做的女子亦能做。你若是甘愿成为别人的附属品,别怪我瞧不起你。”
“小乞丐”扑闪着眼睫,眼中有了一丝人气,她咬咬唇,眼泪差点决堤。
“小姐,我不想的,我不想成为别人的附属品。”
“……可小姐想要的世道当真能迎来吗?”
“能的,就在不久的未来,在那个时代……”她的神情随着思绪柔和了下来。
在那个时代女子不再是十五就要谋算着嫁人,她们会有着与男子同样的受教育资格。
她们可以穿上喜欢的衣服高喊自由,她们会成为许多领域的优秀代表,她们会通过自己的手实现独立。
虽然那个时代依旧不完美,可绝对的公平本就是一种奢望。
纵有千难万难,温柔又坚强的女子依旧会透过石缝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快了,她想要的世道就在不久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