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回各家哟
小雀儿收起长枪,又变回两截短细的兵器竖在身后,和张之维一起把女子和掌柜拖出地道。
一直在棺材边竖着耳朵的翠香听到动静,赶紧上去搭把手,等人都拖上来,才发现如同厉鬼的女子和掌柜。
她毫不畏惧,身后又有张之维和小雀儿撑腰,直接啐了一口:“呸!没个人样!”
老师很是冷静,凑上来扶了下金丝眼镜,仔细看这两人:“你们才是真凶?”
女学生也跟着审问,嗓音稚嫩却努力沉稳:“说,为什么害人!”
女子已经好多年没用真实面目见这么多人了,她拿手臂挡住自己那张毁掉的容颜,眼神躲闪,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在原地转了几圈后干脆蹲下,双手抱住膝盖处,将脸埋在大腿,颤抖着声音:
“不要看我……不要看我……”
掌柜抬头,目光满含失望:“害人是因为想得到面皮,为了给她治病。”
老师问:“治病就要得到面皮?”
“她得的是心病,需要心药医。她年轻的时候丑得可怜,没人愿意娶她。却在机缘巧合下和一个少爷私定终身,偷跑了出来。”掌柜有点咬牙切齿,“她也不想想,有钱人怎么会看上她!那个人不过是一个比□□还低贱的龟奴,诱骗她进了妓院拿了几个钱。她没办法,逃也逃不走,只能这么过了,然后生下了我,我是她和那个龟奴的杂种,一辈子也只能当个龟奴。日子明明一天天在变好,可那个龟奴却不满足,又带着她好不容易攒下的赎身钱跑了。”掌柜继续麻木地说,男学生和女学生气得红了眼睛,泛起莹莹水光。
张之维头一回听说这种苦,正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一会儿沉思,一会儿又摇摇头,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小雀儿则站他旁边,见他沉思,也跟着沉思,见他摇头,也跟着摇头,似乎懂他个什么意思。
“她就疯了,放了一把大火和我一起自尽,没想到人没死成,却毁了容,脑子也开始不正常。她给自己编了一个谎言,觉得真嫁给了一个少爷,我也不是个龟奴。人疯疯癫癫,不能再接客了,我只好把她接出来,用一些蛊惑人的手段接到手了这家客栈。直到……直到她把一个女人的脸皮扒了下来……”
翠香看不惯他这副样子,大喊道:“怎么着?又来苦衷那套是吧,老娘见多了,不信这套!你这小兔崽子和那娘们,在俺们之前指不定杀了多少人,不死简直对不起那些人!而且你娘疯了,你也跟着疯吗?就帮着她害人?什么东西!不愧是杂种的杂种,啊呸!”
掌柜听了这话,身体又抖个不停,眼底下的一片黑色越发明显,竟然伸手给了自己一个响亮的巴掌,随后像上了发条的玩具一样,左一个打完就换右一个,掌掴得整张脸都肿起来。
“你说得对……说得对……是我糊涂!糊涂啊!”
翠香被他这个疯样子吓得往后退:“果然是疯了!”
男学生气不过,对着翠香大喊:“你看他都成什么样子了?这是他的错吗?明明他也不想要的,不是每个人都能这么幸运地顺利活着,你凭什么这么刻薄?!”
“凭什么?凭俺比你这嫩娃子多吃了几年的饭!凭的就是他们杀了人!杀了人就要天诛地灭!”
男学生冲上来,通红的眼睛此刻狠狠注视着翠香,女学生在他身后揪着他的衣服:“秦鹏志,现在不是和她辩驳的时候!”
“李晴雨,你放开!”秦鹏志力气大,一下挣脱了李晴雨的手,手指指着翠香,想用读过的书反驳她,但此刻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能抖着两片嘴唇,“你你你……”
“你什么你?你们这些读书人,光会嘴上说说!”翠香干脆挺直腰板到他面前,“有本事你就抽俺一个大耳瓜子呀!”
真是书生敌不过流氓,眼见秦鹏志快要气得晕过去,张之维赶紧拉开两人:“姐姐,弟弟,给我个面子,别吵了昂,咱们现在最要紧的是,就是把这两人移交给警察局,然后我们就万事大吉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一直沉默的老师终于说话了:“鹏志,过来。”
秦鹏志委屈地走过去,翠香抱胸,冷眼瞧着他们这三人。
掌柜此刻停止了掌掴,爬到还在发抖的女子身旁,温柔地抚摸她伤残的脸:“娘,这世间是个炼狱,随我一起去了吧。”
女子迷茫的眼神还没露出,脖子诡异地一扭,竟被掌柜活生生扭断了脖子。
掌柜的手扶上自己的脖子,在众人来不得惊诧的目光下,用力一扭,骨头断裂,身体软软地倒下了。
好一阵沉默后,张之维盘腿坐下,为这里飘荡的灵魂超度:
“……三界众生。漂流苦海。无有解脱。汝岂忍受……一切厄难。皆得消灭……”
在空中盘旋的无数灵魂听到了这有如天籁般的声音,原本灰色的灵魂渐渐变得洁白,对张之维微微一笑后,就离开了人间。
小雀儿没想到,平常嗓门大的张之维念起经来,声音轻灵透彻,整个心都快速进入一种沉静的状态,杂音远去,头脑里只剩下那动听的经声。
清晨很快就到了,清新的空气让人为一震,仿佛昨晚只是个噩梦。
小雀儿在客栈里竟然发现了电话,拿给张之维。
张之维通知警局过来,之后大家就一起在门口沉默地等着警察的到来。
李晴雨憋不住,问远处靠在门框上的翠香:“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们,觉得我们是书呆子?”
本以为翠香会大声反驳,李晴雨满肚子的腹稿也已经打好,正准备来一场学生眼中的辩论。
翠香用柔柔的目光看过去,有一种你总算知道的欣慰感:“是。”
很好,脑海中的腹稿有肯定的辩词。
“你的种种行为都在表达对我们的厌恶,我很好奇,这是为什么?”
翠香摇摇头:“读书是好事,可以一句话就把我们理不清的道理说清,更可以去改变今天的世道。我看不起你们,只是单纯觉得你们蠢,和读书人没有关系。”
“你!”李晴雨快要被气死了,忍不住竖起手指,但又压下怒气,“我们哪里蠢笨?”
翠香:“连自己哪里蠢都不知道,这还不蠢?!”
张之维恨不得搬个小板凳,拿袋炒瓜子,和小雀儿一起看热闹。可惜啊可惜,这儿没有瓜子,张之维想道:下回可要备着点了。
但这架越吵就越不对劲,两个人越靠越近,最后李晴雨失去了自己的矜持,知道跟翠香讲理讲不到一块去,干脆学她的模样,开始骂起来,翠香也越战越勇,唾沫星子到处飞。
这下,张之维和小雀儿开始不约而同地头疼起来,心里期盼着警察赶紧到来。
想曹操曹操就到,警察开车来到了客栈门前,张之维笑嘻嘻地迎上去,跟他们再解释一次来龙去脉,跟着去棺材底下的底下搜出了了一大堆人皮,也在后院挖出了许多白骨。
警察这才信了他们,但笔录还是需要做的,张之维自告奋勇去警局里做笔录。
这里离北平已经不远,张之维想搭一趟顺风车到市区再转京张铁路,毕竟两匹好马已经在掌柜的指使下归了西天,同时也离南方开战的蒋/军和桂系军越来越远,可以放心坐上火车了。
安排好后,就告别师生三人组和翠香。
“姐,我就先走了哈,有事就写信到龙虎山!”他对三个师生道,“有缘再见!”
翠香哈哈大笑:“赶紧走吧你!”
李晴雨回了句“有缘再见”,秦鹏志没吭声,仿佛对救命恩人张之维毫无谢意,张之维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毕竟他叫翠香“姐”,他又看不惯翠香,也就看不惯他了。
老师伸出手掌:“在下左俊,后会有期。”
张之维握上:“张之维,后会有期。”
张之维拉小雀儿坐上警车,警车开动了,师生三人怔怔看向他们离去的方向。
李晴雨眼睛微微露出诧异的神色,望向左俊:“老师,你不觉得那个江湖女人有点像……”
她没说完,但是左俊明白她想说什么,眉目中也满含着不知道的神色。
之前他们一晚上的目光都放在道士张之维身上,对沉默的小雀儿不太关注。
今天天光大亮,他们这才看清了小雀儿的脸,那张十分熟悉却又在小雀儿身上显得陌生至极的脸。
左俊:“走吧,南京还有很远。”
李晴雨回头,对翠香微微一笑,眼中还有些舍不得,翠香也掀起一个利落的笑。
不打不相识,对骂真痛快,两个人隐隐欣赏起彼此来。
翠香要一路南下。她要去湖北找自己的丈夫,凭什么娶了她十年,结果就把她放在乡下,一年才回来两次,让她年纪轻轻就守活寡。三个月前不是过节过年,平白无故回来了一次,住了一夜后又走了。结果去到湖北后,一封信马上就寄了过来,不认她这个乡下妻子了?
要不是她们家,他能继续读书?为了所谓的反抗包办婚姻,为了“自由恋爱”,就要抛弃她?之前是不敢当面说,到了湖北这才窝囊寄信!
呸!翠香很生气,觉得去他/妈/的!
张之维在车后窗看见他们终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舒出了一口气。
这警车座椅的皮真是软得很,坐上去就想沉沉的睡,他见小雀儿睁着大眼睛,眼皮一沉一沉的,就拍拍自己的胳膊,对小雀儿道:“睡吧,一整夜了也没个歇的。”
小雀儿木讷得想不到拒绝,而且也真的累了,于是把头靠在张之维的胳膊上,闭上了眼睛。
张之维的手臂在她靠上来的那一刻十分僵硬,心里默念了清静经,才渐渐放松了臂膀。
小雀儿呼吸绵长,睡着了。
张之维把包袱放在大腿上,小心翼翼将小雀儿的头移动放在上面,好让她更舒服一点。
小雀儿睫毛颤了颤,醒来,但没动,也不想动,又回到梦中。
张之维把脸面向车窗,看窗外不断掠过的风景,嘴咧得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