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遇翠香姐
张之维带小雀儿越走越感到熟悉,记忆里的村庄在复苏。
村子里的人以前死光了,但新的人会住进来。
二十多年过去了,这里竟然什么都没变。人变了。
张之维看了半天,从村头走到村尾,在回忆中想自己爹娘的坟在哪个山头。
他爹也是个高大的男人,是几个村里最勇猛的村民,力气大、热心肠、会捕猎,当初饿得全身浮肿,变成了个高大的胖子;娘喜欢笑,也会讲笑话,讲出的笑话能逗得街坊邻居也笑起来。是最先饿死的,死的时候和爹不同,全身上下皮都磞紧了,透出一股皮紫的颜色,瘦得像条竹竿。
爹也饿死后,张静清就路过了这个村子,帮他葬好爹娘,把他带回了龙虎山。
张之维对小雀儿回忆起那段时光,越想越觉得像是刚过去不久,又像是离自己很远很远。
他看向小雀儿的眼睛,罕见地露出哀伤:“爹娘的坟都找不到了。”
时光还是无情的展露出它的残忍。
小雀儿拍拍张之维的肩膀,知道他现在需要安慰,可她不知道如何去安慰,睁着一双眼睛微微仰头看张之维——别难过。
张之维道:“嗯,不难过。”
话是这么说,张之维受到安慰,眼眶里反而有了湿意。
他冲着山坡上大大小小的乱坟跪下,用力地磕了三个响头。
小雀儿学他,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见小雀儿笨拙地有样学样,本来满脸悲伤的张之维笑了,他扶小雀儿起来,对着满山的风和乱坟道:“爹娘,孩儿走啦!以后再有空回来看你们!”
这一声喊喊出一个人头,在乱坟里四处张望,看到张之维后,嗓门粗粝又带着女子的尖利:“之维!你怎么在这?”
张之维定睛一看,竟然是闹鬼客栈里碰到的大姐:翠香。
“翠香姐,你咋在这啊?”张之维回过去。
翠香边喊边朝这边走来:“俺家祖坟在这儿,给俺爷爷烧个纸,顺便再看看我公公婆婆,让他儿子别死去活来了,饭都吃不起,还草/他娘的谈情说爱,一袋一袋米往姘/头那里送,啊呸!也不看看自己,都瘦成啥样了!我公公婆婆怕也是这么被他饿死的!”
她一点都不避讳家里的丑事,竟然三言两语就让小雀儿和张之维知道了全部。
翠香姐终于来到两人面前,他们这才看到,她脸上没有初见时的红润,是长久饥饿的青黄色,而且之前平扁的肚子有些隆起,看起来已经怀孕快四五个月了。
张之维问:“姐,这地方饥荒多久了?”
翠香摆摆手:“俺也不清楚。”说起饥荒翠香就气,“妈/的,那畜生早说这里有饥荒,老娘还不来抓人了!”
说完后,翠香这才从骂娘般的倾述中缓过神来,瞅了眼张之维,又看了下小雀儿:“你们私奔到这了?”
小雀儿闻言,微微睁大了眼睛。
张之维也睁大自己的小眼睛,略带慌张地看了眼小雀儿:“不是姐想的那样,我们是来见我爹娘的。”
翠香虽一直在乡下,但见识广,什么都见过,看张之维这表情,明显是郎有情妾还无意,于是笑笑,转头对小雀儿道:“妹子,以俺看啊,之维是个不错的小伙子,抓紧把握住吧,现在好男人都死光啦!喔,没几个好男人!”
小雀儿头一次遇见这么直白撮合她和张之维的,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摇头,一时之间木着脸,眼神微微露出点不知所措。
翠香是个急性子,等不及了:“你这孩子怎么想的,吭一声啊,真是急死人了。”
张之维“哎呀”了声:“姐姐姐,小雀儿嗓子说不了话。”
小雀儿在旁比划手语——哑巴,我。
翠香明白了,难怪在客栈一直不说话,还以为性子冷,原来这姑娘是个哑巴。她手掌拍了拍自己的嘴巴:“妹子啊,姐这张口就这样,不知道你……别介意哈。”
小雀儿这回可以摇摇头了——不介意。
张之维递给翠香一个眼色,拜托她悠着点,他可不想关系有点起色就功亏一篑。
他压抑着自己的个性和溢出的喜爱,很耐心、很耐心地等着她明白爱情。
到了那一刻,他一定会毫不顾忌、大大方方地说出自己的心意。
“翠香姐,这附近有啥吃的吗?”张之维决定转移话题。
翠香过来人般点点头,拎着放冥币的篮子说:“这哪有什么好吃的啊,有钱也买不到米,不饿死人就不错了,陕西那边更严重,还吃自家孩子!”
小雀儿从包袱里取出一个大饼,递给翠香。
翠香接过:“谢谢妹子,”她没有第一时间吃,而是撕成两半,另一半放在篮子里,自己吃起了另一半,“香!真是香!”
她边吃边说:“你们还没地方住吧?跟姐来,姐家里大,够你们两个住!”
张之维想着也好,翠香大着肚子遇上饥荒,太难了,他们可能还能帮上什么忙。和小雀儿相视一眼,她点头了。
张之维回答翠香:“麻烦姐了!”
翠香家住在小镇上,院子里有好几户人家,平常闹得很,小孩大人叽叽喳喳吵。
现在都因为饿着不敢乱用力气,每天躺在床上睡觉,显得院子里静悄悄的。
翠香家真的像她所说,大得很,几乎包了整个二楼。她说:“这地还是我爹买给他的,”她有一点骄傲,“要是没有我,他啥也不是,就是一个书呆子!”
门豁然打开,一个穿着长衫,捧着书本的瘦弱男人走出,麻木地瞅了眼翠香后,一声不吭走过三人。
“你去哪呢?今天有客人!”翠香大喊,从菜篮里拿出刚才分了一半的大饼,“喏,拿着吧。”
男人停下脚步,转身对张之维和小雀儿点点头,没有接过大饼,而是走到走廊尽头,钻进房间里。
“爱吃不吃,不吃拉到,我还求着你吃是不是?”翠香重新将大饼塞回篮子里。
张之维和小雀儿两人脸上出现了一丝尴尬。
翠香又摆摆手:“不关你们的事,别管他,就这德行。”
张之维和小雀儿就这么住下了,两人住在隔壁,深夜经常能听到翠香和她丈夫的争吵声,大多数是翠香在喊,她丈夫只有几句话,有时候真惹急了,就会说句:“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吵是吵过了,翠香第二天依旧乐呵,把她丈夫的工资拿出买一袋米回来:心不在她这,钱总该在吧。
张之维觉得楼下实在安静,总是侧耳关注着,总感觉楼下的人要饿死了。
小雀儿管钱,于是他向小雀儿先要一部分之前悬赏攒下的银元。
小雀儿问他要干什么?
张之维直白说:“嗐,感觉楼下的人快活不成了,总不能见死不救。”
小雀儿将三块银元放在他的手掌心,要和他一起去买。
米涨价了不少,可门口的人依旧络绎不绝,就算没有银元,也要拿自己家里值钱的东西来换米。
张之维望着这些皮包骨的饥民,小雀儿看出了他眼里的忧心忡忡,又试着去想他为什么忧心忡忡,她很难共情,需要想很久。
心里数了数剩下的银元,皱起眉头。
张之维穿过重重人海,买到了米,分出半袋给翠香,报答这些日子的收留之情。
翠香推脱大喊:“干啥呢这是,我们又不缺这点米!姐比你有钱多了!”
“别客气啊姐,我们在这白住也不好意思,就让我报答报答吧!”张之维笑道。
翠香只好收下,又见张之维煮了米要给楼下送去,叹了口气后就不说话了,饥荒不知道还有多久,光靠自己家那点存货肯定是不够了,她不能当大好人,肚子还有孩子呢。
翠香打算将半袋米藏起来。
丈夫在一旁抓了一把米,罕见地从紧闭的嘴缝里说了一句:“她快死了。”
翠香挺着大肚子把米藏在床底石砖下的一个小洞里,知道是他要去看那红颜知己,不耐烦道:“滚!”
丈夫兜里揣着米走了。
张之维煮好米,米香丝丝缕缕飘进楼下邻居们的鼻腔中,想着谁家这时候竟然还有米,真是不可思议。
不一会听到有人敲响了门,米香也好像越来越近。
双腿颤巍巍地从床上爬起,开门,看到的是一个男人的胸口,再艰难地抬头,是一个头发乱翘的男人。
他目光一惊,惊的不是男人,而是男人手里的那碗粥,馋得他分泌出唾液。
张之维惊喜:“原来还能下床呀,再不来我们就要破门而入了。”他递过去,随意道,“喝吧。”
男人警惕又狂喜地迟疑着,想着哪有这么好心的人,是不是下毒了?好拿他们的尸体去卖?
转念一想,又觉得饿死不如被毒死,死之前肚里有个食也不亏!
他眼神挪向里屋子里的女人和小孩,胆小地接过那碗粥,喝了一小口,等了半分钟,抬头不可思议地看向张之维,明白这是真的粥,也没毒,来不及道谢就举着碗往屋里跑去,喂给自己的孩子妻子喝。
张之维和小雀儿挨家挨户分米粥,很快就分完了,甚至还有人跪下来痛哭流涕,说两人是救苦救难的大菩萨,似乎真的把他们当成了神灵。
张之维扶起他们的胳膊。
小雀儿眼神变得迷茫,她没收到过这样感谢,也没看到过这样的眼泪,一时之间心中震撼。
她有些想明白,又有些想不明白。
自己不是没有救过人,在医馆时帮过很多人处理过伤口,但只是一些小事,还没到生死的地步。
她真正救过的人只有许猜猜、树生和玉声。
好像她可以救很多人,让他们的生命可以像她一样走到逐渐转好的那天。
这种东西叫做“希望”,活着才会出现的希望。
当晚,小雀儿把行李里的银元都拿出来,将银元分成两拨。
可又凝神仔细想了想,把两拨合在一起,从里头挑出两块银元留作自用,剩下的用一条手帕包住交给张之维。
张之维愣愣地接过,轻轻拍了拍小雀儿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