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在意
小雀儿就快回来了。许猜猜忍不住开心想道。
她从张怀义那里得到消息,天师张静清已经催他们回来。
想必,这次真的能回来了。
许猜猜忍不住吐槽:都能写一个公路冒险文了!
很快又愁眉不展,操碎了心:不知小雀儿这次能学到多少,她看过很多书,懂很多道理,但依旧没有人心。
最好的讲堂是社会,最好的老师是各式各样的人。
人性无法揣测,意外不可预料,造就了各种各样的无可奈何之事。
小雀儿很强,还有张之维在旁,许猜猜反而不担心小雀儿会遭遇什么意外。
唯一让她担心的是,小雀儿会变得更加冰冷不近情面,还是找回她的心了?
她和小雀儿在广州时,就做过实验。
那时,许猜猜叫小雀儿照顾一株玫瑰种子,她很听话,费了不少心思和时间栽培,种子终于长出一朵娇艳欲滴的玫瑰花。
许猜猜看着小雀儿的反应问:“这花漂亮吧?”
小雀儿在思索许猜猜的话:“这个花漂不漂亮”“哪种又是漂亮”“怎么样才算漂亮”。
她想不出来,比划。
——不知道漂亮不漂亮。
许猜猜将玫瑰花拔出土壤,玫瑰尖刺刺破她细嫩的手掌。
“种了这么久的花,被我拔掉,难过吗?”
许猜猜还是在一眨不眨观察她。
小雀儿不难过,反而替她分析。
——你这种做法,不会让我感到难过。就算让我照顾一条狗、一只鸟,再让我亲手杀掉,也不会难过。你知道的,我杀过人。你也很善良,没有用动物来试探我。
许猜猜好奇地“喔”了声,她没想到小雀儿能看得这么明白:“我该怎么做,你才会难过?”
——让我重新拥有正常人的心,然后摧毁我,就会难过了。
“你现在没有心?可你又不是什么都不明白,甚至还很聪明。”
小雀儿眼神漠然,没有一丝情绪从她眼里流泄。
许猜猜感觉到,明明她们两个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一条巨大的鸿沟。
心与心的鸿沟。
——我以前有心,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办法,好像是药浴……又好像是针灸,记不清楚了。这些影响了我们,再通过后天的培养,才让我们没有心,不能明白感情。
“大概是影响了你们的……额前叶?没有切除的话,还有恢复的机会。”
——额前叶是什么?
许猜猜斟酌着能不能说,她将玫瑰重新种回土壤。
这不是天机,能说。
“在我们额骨后方的大脑前端部分。”许猜猜用指腹点了点位置,“这个地方就是用来控制人类情绪的。如果受到损伤的话,会令人永远失去产生情绪的能力。不过我可不知道你的那些药浴针灸是不是这个原理,我猜的,没有根据,不要信。”
——我还能变回以前那样吗?
“不知道。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挑战,但值得一试。”
——为什么帮我?救下我,收留我,教我手语。通常一个人这么帮助一个人,是要从这个人身上得到什么。
“不图你什么。”许猜猜打量小雀儿,对上她的眼神,“我以前是老师,习惯帮人,我想帮你。如果非要图什么,大概是成功的满足感。”
老师?
小雀儿也学着许猜猜打量她,这个比她还小两岁的小女孩竟然是个老师。
“我这么帮你,有心的人会说‘谢谢你的帮助’。”
——说?我不能说话,只能手语向你表示:谢谢你的帮助。
许猜猜一愣,随即道:“……好、好的。我会帮你寻心,不过这要很久,需要很多很多年。首先,我们要去找医生,找出你身上的问题,如果没有办法解决,那就明理。”
——再次谢谢你的帮助。明理是什么?
“明理就是,你要看很多很多的书,从书上学道理。你没有心,更需要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才不会伤害自己和别人。比如‘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以后我要是遇到什么危险,你一定要来救我!再比如‘对人要讲礼貌’,你看你那张冷冰冰的脸,见了我也不会笑,就算你真的笑不出来,也点个头呀。”
小雀儿点头。
——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许猜猜那张病态苍白的脸笑起来,她今天说了很多话,有点累了,眼皮一直在打架。
“你这算治病,病人就是要听医生的话。一定要乖啦乖啦!”
——好。
小雀儿本是人,别人不做人,让她做了死士,现在她要变回人。
然后,医生找不出她身上的问题,她只能看书,跟着许猜猜学正常人的常识。
再然后,小雀儿真的做到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在许猜猜父兄因枪战死后,独留下她一个人,亲戚侵占她的家产:“一个病秧子花掉我们许家这么多钱,呸!赔钱货早该掐死了!”
他们放了一把火,想制造出意外烧死她。
在浓浓烟雾和窜高的火舌中,小雀儿一把捞起她,只是一动脚步,就瞬间到了火海之外。
许猜猜看着熊熊燃烧的火焰,看着她家化为灰烬,眼中起了恨意。
小雀儿好似有些理解了她,打手语——你可以下令,我能杀掉他们。
许猜猜闭上眼睛,挤出一个字:“走。”
——去哪里?
没有家,去哪里?
许猜猜想了想,她想回到她以前的故乡江西,虽然现在,那里还不是她熟悉的故乡。
小雀儿答应了,在路上她们碰到树生和玉声,军阀杀死了他们身为乡绅的爹,霸占了他们的大房子和土地,将两个小孩赶了出来。
树生拉着只有三四岁的玉声,一直默默跟在小雀儿和许猜猜身后。
许猜猜本想让小雀儿收留他们,可那时候她已身无分文,又有什么资格叫小雀儿多救两个人?
但小雀儿把他们接了过来,树生掩盖不住自己的兴奋,眼中泪光闪闪,拉着年幼的玉声不断磕头。
许猜猜惊讶:小雀儿懂得怜悯同情了?
——你身体太差,我要接活养你,不能无时无刻照顾你。他们会因为感激和生存留在我们身边,他们会照顾你。我会养你,也会养他们。
“我去!”许猜猜再一次震惊,她没想到,这是因为她附带的,是理性的,不是什么善良、怜悯和同情。
小雀儿误解了她的意思,她还以为许猜猜会满意自己的这个决定。
——如果你不愿意,那就不救他们。
怎么可能不愿意,当然愿意!
谁也无法忍受希望在前却骤然消失,这对这两个孩子太残忍了。
“当然救!”许猜猜像多年前的小雀儿想不明白,她明明可以抛下她这个累赘,为什么要救她,还要规划未来?
“为什么要救我?”
——书上的道理说:滴水之恩就要涌泉相报。我很幸运,遇到了愿意给予一桶水的你。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可是……
许猜猜问:“你不想我死吗?”
小雀儿没有再打手语,许猜猜明白了,因为是书上的道理,所以她才救她,不是因为对她有感情才救她。
许猜猜顿感无力,缓缓闭上眼:“你现在还是没有心。书上的道理你只是知道,但是不懂。我已经没有什么能教你的了。”
到了江西,她果然日夜出去接悬赏,带她去治病,承担起顶梁柱的角色。
但也,依旧没有心。
……
从济世堂治好病回来后,许猜猜就想着,该不该再次去插手历史……可一旦插手,就有可能像父兄那样死去。
知道天机的,没一个能有好下场,包括她。是济世堂吊了她的命。
快到1931年了,奉天事变就要到来,这是阻挡不了的,从闭关锁国、明治维新起……就已经注定。
那句历史书上常说的“落后就要挨打”,她亲眼看到了。
许猜猜仰望天空,忍不住出神:或许……或许……我可以阻止的,几年后的金陵……我能做到吗?
玉声见许猜猜出神,叫她:“猜猜姐,上课啦!”
她起身,决定今天讲一个思想实验,或许对这些孩子来说还太早,但……总会明白的。
许猜猜来到一块漆黑的木板前,这是她授课的工具。
以后要走的路没想明白,小雀儿又去外面了,想着不如找一些事情做做,就干回老本行,教人念书。
人收得不多,已经六七岁了,大多家长只是想送孩子过来,学学怎么写名字和算数。
许猜猜的画工一向不算好,勉强能看出是火车、两条轨道和绑在两条轨道上的人。一边轨道绑着一个人,另一边则是五个。
“火车是什么?”有小朋友没见过火车。
树生已经十三岁了,做过火车,在一群小朋友里是温柔可靠的大哥哥:“火车就是一种很快的车,能坐很多人,那两条应该就是路?”
许猜猜接过话:“对,这两条就是路,我们人有路走,火车也有路走,叫做轨道。”
“为啥有人在轨……轨道上呀?!”
“因为有坏人把他们绑在上面了,要是火车来了,他们就会被火车轧死。”许猜猜在轨道的交合处画上一个横杆,再加上一个火柴人,“但是可以我们救下这些人,只要拉下这个,就可以让火车想走哪就走哪。”
玉声焦急起来:“可是两条轨道都有人!”
“对,玉声很厉害,一下就看出了。无论火车开向哪一条路,都会有人死。”当老师,就要适当给一点课堂的精神鼓励。
但也要提问:“其他人看出什么问题了吗?”
学生们冥思苦想,有些想到了,但生性内向,不敢说出;有些想不到,不敢和许猜猜对视,在心中默念“别看我别看我,我不会我不会”。
树生:“一条轨道会死一个,另一条轨道会死五个。”
许猜猜点了点火柴人:“要是你们是这个人,会让火车走只有一个人的轨道,救下五个人,还是走五个人的轨道,救下一个人?”
这个问题容易,有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大喊:“当然是救五个人啊!”
许猜猜问:“为什么要救五个人?”
小男孩挠挠头:“因为……因为人多!”
许猜猜抬手,在只有一个人的轨道上圈出来,问:“那要是这个人是你爹呢,你救不救?”
这可难不倒小男孩:“当然救!”
玉声在一旁出声:“那这五个人就要死了!”
小男孩终于意识到这是一个难以选择的选择题:“我……可……那是我爹!”
许猜猜问道:“对,那是你爹,可这五个人就该死吗?他们也是别人的爹娘,可能还有和你一样大的女儿儿子。”
这问题对小男孩来说太难了。
小男孩一开始支支吾吾,最后实在顶不住同学们探究的眼光,干脆道:“他们的爹是他们的,我救我的爹没有错!”
许猜猜露出笑,没说对也没说不对。
“那我们又改变一下。这边是你爹,但杀了人。另外五个人都是好人,可能还给你们吃过包子和糖,你们又要救哪边呢?”
小男孩不说话了。
课堂安安静静,每个人都在思考。
树生已经展露出自己的那份理性:“那就轧死爹。”
许猜猜:“大义灭亲?这也可以。”
玉声皱眉:“太难了,不能都不救吗?”
“这也是一个思路。不做就不会错,可真的……不会错吗?为什么明明你能救人却没有救,这是不是比杀人犯还要可恶?”许猜猜温和说道。
玉声想说什么,却想不出怎么说,只好气呼呼地噘嘴。
树生沉思,摇摇头:“为什么要我来承担?我只是刚好路过那里,错的是把那些人绑到轨道上的坏蛋。”
许猜猜叹气:“没办法,就是那么倒霉,只是倒霉地路过了,就要做这该死的决定。”
树生再次摇头,神态像极了小雀儿冷静时的模样:“无解,无论怎么做都是错的。”
许猜猜点头:“对的。”她重复树生说的话,“无论怎么做都是错的,情况不断变来变去,每一种选择都会有人质疑你这不对那也不对,没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只想两者相权取其轻。”
“猜猜姐,连你也想不出吗?”玉声怯生问。
“我想不出。除非我有同伴帮助我,同时去救这两条轨道上的人,除非火车司机能够及时刹车,除非这些人都是木头人,是假人,就算压过去也不会出错。
“但是哪有这么多除非。有人觉得自己是操控摇杆的人,可实际上,我们都是轨道上的人,不知道哪天就飞来横祸,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有些小孩听不懂这样死来死去的道理,这些离他们实在太远了,手撑着脑袋,有昏昏欲睡的迹象。
果然……说得还太早了。需要结尾了,否则今天这课就上不下去了。
许猜猜正想着,院子大门打开,有人进来了。
她以为是张怀义,小雀儿下山一年多以来,张怀义一直在做善事,怕他们小的小,弱的弱受别人欺负,就一直来帮忙。
下意识看了一眼,随即瞪大眼睛,顿时惊呼出声:“小混蛋!”
是小雀儿回来了!
许猜猜冲过去,扑进小雀儿的怀抱:“你还知道回来!”
小雀儿一把抱住,轻轻一笑。
小朋友们好奇地看着相拥的两人。
许猜猜提前遣散所有学生:“老师今天不上课了,给你们放半天假!走吧!”
“哦豁!!!”
小朋友们欢呼雀跃,就算对小雀儿有再大的好奇心都没了,他们人推人蜂拥而出,想着赶紧出去玩,免得许猜猜反悔。
树生和玉声也抱上去,四人好一阵才分开,兄妹俩手忙脚乱、高高兴兴地去收拾房间,只剩下小雀儿和许猜猜。
许猜猜感觉小雀儿变了,眼神不如以前冰冷,脸上的笑也不是模仿人类的笑,而是真正的笑。
艳若桃李,暖如朝阳。
许猜猜肯定地说:“你有心了。”
小雀儿想起路上种种——我情愿没有心,很痛苦,心总是在痛,想流泪。
许猜猜摸小雀儿柔顺的头发,眼神怜爱,像是在看自己辛苦归来的孩子:“痛苦就是贯彻人的一生的,我们只有短暂的几个瞬间美好、快乐。人就是靠着这些瞬间活着。”
小雀儿垂下眼帘,明白了。原来她的心,就是这些瞬间组合而成的。
她指了指黑板上的火车,刚才她在门外已经听到了所有。
——你会怎么做?
许猜猜老老实实说:“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不可控的因素太多了。
不真的处于那个困境,就连她自己都不清楚那一瞬间的决定。
——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很多人都不知道。那就干脆点,跟着心走,就不会错。
“跟着心走?”
——人在极端困境下,最容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如果不知道什么是对是错,那就跟着良心走。公道自在人心,无论对错,跟着良心,总会破局。
许猜猜欣慰:“你真的有心了,那我……也就能放心了。”
小雀儿凝神看许猜猜的脸,白里透红的脸上似乎还遗留一丝病态。
——你能不能不死?我不想你死。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我希望我死得值得。”许猜猜忽觉话题沉重,便轻快地说,“不谈这个了,你和张之维有没有进展?”
小雀儿不解——和张之维的进展……什么意思?
“你有心了,总该懂‘爱情’了吧。”
爱情?
小雀儿这才明白许猜猜的意思,眼睛依旧是不起波澜,但再一眨眼,羞涩就从里头冒出来。
——我知道。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性格和天赋都很好,不会有人不喜欢他,他值得被人喜欢。
“你呢?”
小雀儿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我也是。但我有其他原因,不能和他在一起。
小雀儿没告诉许猜猜,她寿命不足,只有十几年光阴,不能一直陪伴在张之维身边,也不能一直保护她。
许猜猜像过来人般说道:“你有苦衷?就算有苦衷,也要鼓起勇气和张之维沟通沟通,万一人家不在意呢?”
——不用商量,我知道他不会在意,因为他……他喜欢着我。
她像是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眉眼都塌下。
——可是我在意,我很在意。因为我……我也喜欢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