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见草
“这是我同学,这是我爸。”宋月见只做了简单的介绍。
周晟瞬间收敛起了敌意,在得知对方一家没有回程车的时候,还邀请对方上车。
不太友善的小弟马六六被妈妈抱在怀里坐上了副驾驶,想要闹腾起身跟父亲坐一起的马六六被妈妈狠狠拍了几下,嘴角瞬间就瘪了下去。
而他口中的爸爸,也是宋月见的父亲马陆,正和女儿、女儿的有钱同学周晟挤在后排。
宋月见抱着小狗坐在靠窗的位置,和父亲中间隔着一个周晟。
马陆想起刚刚在公墓前的不愉快也有些理亏。他只不过是偶遇女儿让她多尽点孝心,也去奶奶墓前磕个头,怎么就引来了女儿这么大的反感。
就算再不亲近,好歹也养了她几年,老人都走了,怎么还这么记仇,马陆在心里叹了口气。
再悄悄打量了一眼身边的周晟,女儿说是男同学,但一身从头到脚都是名牌,手上的表他只在网上看过名表科普视频,就连这辆车保守估计也要五十万,还配了一个司机。这架势看样子是个富二代。马陆在心里琢磨着,再开口不自觉带了几分讨好。
“周同学家里是做什么的?”
周晟还没回话,宋月见的脸色更冷了,直接堵了自己父亲的话茬:“随便做点小生意,我跟他只是普通同学。”
被女儿这一番生硬地打断,马陆脸上浮现几分尴尬,讪笑几下。随后沉默了一会儿,又柔声道:“你奶奶那儿你不愿意去就不去了。有空回家里吃顿饭,你阿姨经常念叨你呢。”
似乎想起刚刚的小插曲,生硬地往回凹:“六六还小,你这个当姐姐的就不要跟他一般见识了。”
宋月见不怎么搭腔,周晟默默观察着这有些古怪的氛围,也不插话。
马陆见无人搭理,只好闭嘴。
还好地方也不远,不到半小时就送到了马家门口,马陆看女儿这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叹了口气:“今天多谢小周同学了。”
周晟挂着社交专用的笑容:“客气了,叔叔。”
马陆又望向女儿:“上次整理东西,收拾出来一盒你小时候的旧玩具课本之类的,想着你什么时候过来,你阿姨一直给你留着呢。上去坐坐吧。”
周晟看向宋月见的神情:“我陪你上去。”
宋月见点点头,对着父亲道:“不麻烦了,拿了东西我们就走。”
周晟跟着宋月见上了楼,是一套三居室的房子,也不算大,刚刚够住。
宋月见也不是第一次来,这套房子是她爸再婚以后买的,之前外婆带她来要生活费的时候她很是羡慕马六六宽敞明亮的房间,和一屋子玩具。
以及她没有来得及多感受的父爱。
走在最前面的董石榴拉着自己儿子快速进了屋,对着自己丈夫让女儿常回家看看的话语暗自翻了个白眼。
却被宋月见看见了正着。
宋月见不由暗自好笑。周晟跟在身后有些拘谨。
倒是马陆颇为积极热情,给周晟泡了杯热茶。
周晟看了眼自己眼前仅有的一杯热茶,眉峰上挑,客气接过,却没有喝。
宋月见则是见怪不怪,坐在沙发上等董石榴将东西拿出来。
里屋传来董石榴翻东西的声音:“马陆,你把东西放哪里了,自己进来找吧。”
马陆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对着周晟歉意一笑:“见笑了。”说完急忙进屋,关上了房门。
但房子的隔音效果显然没那么好,偶尔流传出来的两句争吵还是清晰地传入了客厅两人的耳里。
周晟小心翼翼地观察宋月见的神色,依旧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可他却觉得莫名难过,替宋月见难过。
这个屋子不大,却也不是她的家。原本应该是她的家人,如今有了新的家庭,也有了新的家人。而她只能局促地坐在沙发上,像个无关紧要的客人,甚至连一杯茶也没有。
很快,马陆就出来了,手里拿着一个有些破旧的鞋盒:“我就说放在书柜底下了,你阿姨非说没有,你看这不是找出来了。”
宋月见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接过鞋盒,打开确认了一下,就拿着鞋盒准备告辞:“饭就不吃了,我们先走了。”
仿佛是一秒都不肯多待,宋月见拿着鞋盒往外走去。周晟见状立马跟上。
两人皆没有理会后面想要留人的马陆。
宋月见下了楼,也没有上车,而是捧着鞋盒跟周晟道别:“今天麻烦你了,后面我自己走回去就行。”
周晟让司机先回,自己一路小跑跟了上去:“你跟我这么客气干什么?”
两人就沿着小镇的河流往回走,天公作美,也不算太热。河流穿镇而过,两边种着市政播下的柳树,岸边的绿化做的不错,两人在一排公共长椅上坐下。
宋月见觉得自己的狼狈无处可藏,牵扯出一丝勉强的笑容对着周晟道:“今天,让你看笑话了。”
周晟目光深沉,直勾勾盯着她,眼底的心疼没有一丝一毫掩饰,伸手到半空又忽然停下:“不想笑,就别笑。”
说完又怕自己的语气太生硬,补上:“我家的那点事你也知道,这样,咱们俩扯平了。”
这算什么安慰,宋月见第一次听,却觉得别有奇效,此刻终于放松地展露神情。
周晟看着她舒展的眉眼,不由心情大好:“你等我一会,两分钟。”
说完只见他起身向远方跑去,很快,宋月见瞧着他逆光奔来,高大的身影洋溢着青春张扬,单手背在身后,像是拿着什么东西。
不到片刻,周晟已将回来,手里拿出一大束花,看上去像是刚摘下的。
宋月见回身望去,周晟眼里目光灼热,像是仲夏夜的烟火,直白而热烈。
“宋月见,送你一束月见花。”
宋月见接过花,看着这个夏季开得正好的花朵,眼里是掩饰不住的哀绪:“你知道吗,月见花并不是什么价值高效益好的花。”
宋月见低头闻了闻,笑道:“其实月见花也不是什么花,是草。随处可见的草。”
周晟正准备反驳什么,被宋月见抬手制止。
“让我继续说完。”
“今天我没想让你遇见我……我爸。你是不是也很好奇为什么我不跟我爸姓,而是跟我妈姓。因为当初他们生我的时候,我奶奶满心满眼期盼我是个宝贝孙子,结果我是个……女孩。然后名字也就取了街边小草的名字,就是你刚刚一路看到的那些小花,好养活,自己能随风长。自此我妈的好日子到头了,我奶奶每天都在闹。后来上户口的时候,我奶奶不让我跟着我爸姓,说我一个女孩不配。现在想想,真是庆幸哈哈哈。”
“后来我爸妈的感情也吵没了,就离婚了。我顺理成章跟着我妈单独生活,那几年虽然没有钱,但是很开心,只是我妈为了养我,就去南边打工了,后来生病没多久就走了。我跟我爸的关系就……那样吧,反正联系也不多。后来我跟外婆相依为命,前几年外婆也离开了。我就借住在舅舅家,靠奖学金过活。”
周晟满心满眼的心疼,想安慰两句,却见宋月见从旧鞋盒里拿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白纸。
上面是一个女性石膏像的素描画。
“你小时候画的?”周晟终于开口。
“嗯。是不是很粗糙?”宋月见脸上带着笑意,周晟却有些不忍心看。
“是有些稚嫩,不过看得出来有天分。”
宋月见抬眼看着小心评价画作的周晟,笑出了声:“你太会夸奖了。这是我小时候我们一家三口还没分开的那会儿,从外地回来路过郊区村子,那里专卖葡萄,就摆在路边,还能现场尝一下酸甜。我妈想吃葡萄,我爸就去讲价。最后葡萄打包装是要用旧报纸裹住的,结果报纸不够了,然后我看老板找出他儿子画的旧美术本,撕了几页给我们装上了。回家以后我发现这个素描真好看,我就偷偷用铅笔也跟着照葫芦画瓢了一张。”
这些很小很小的细节,宋月见以为自己都忘了,没想到从记忆的长河里打捞一把,都是尖锐的,崭新的,带刺的。
“那后来呢,学画画了吗?”周晟开口的一瞬间就反悔了,脸上划过一丝懊恼的神情。
宋月见并不在意:“没有,我只是偷偷地画,偷偷地藏了起来。那会我已经知道家里其实并不宽裕,奶奶也不喜欢我,家里也没有多余的钱给我请老师,而且我们小镇这个地方,也不兴培养这些兴趣爱好,都是埋头学习。后来这些我也不记得了,没想到……他还留了下来。”
“现在学也还来得及,你要是想学……”周晟急着开口却被宋月见摆手阻止。
“这次去京城,我去了国家美术馆,有一个很大的感受。”宋月见双眼低垂,看着远处的湖面:“我看到本地很小的孩子就可以对着现实原版的石膏像画素描,我心里非常羡慕。”
周晟眉心一跳,隐约觉得不妙。
宋月见继续道:“我从一张旧画本里模仿素描与国博美术馆里那些看着原版石膏像画画小孩的距离,就像我跟你之间的距离。说实话,参加这次游学,我十八年来才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夏令营。”
一声轻笑,宋月见转头望向周晟:“就跟电视里的高中生活一样,只可惜,不是属于我的生活。”
宋月见起身要走,被周晟一把抓住白皙的手腕。
“可我觉得月见花不是草,是最好看的花。”周晟目光灼灼,甚是坚定。
宋月见心跳如擂鼓,恍惚间踩错了拍子,漏了半分。
一道意外的声音打破两人的暧昧和僵局:“刚刚是谁拔了街道办好不容易开花的公益植物,是不是你俩!罚款2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