猝不及防
说是公子小姐栽花培土,忆苦思甜,不过是挑选些花苗,看着匠人种下,再做个标记。
真正好玩的,还是课业外喘的一口气,和彼此间的嬉笑打闹。其中闹得最欢的,要数公孙二小姐。
待回老夫人处用午膳时,少年少女个个都笑满面,彼此间的距离也拉近不少。连曹含何,见着徐成毓,也会笑着点点头打招呼。
“瑶娘,我赔你衣服,你别气了。”徐成毓赖着脸求瑶娘,“没想到你站在后边,害你摔倒。”
“也是我不小心,哪有怪公孙姐姐的。只这是大夫人送的衣服,现下弄脏了,我心里也过不去。”瑶娘歉疚道。
老夫人把这场官司听的清清楚楚,当即拍板道:“不就是件衣服,我做主,不用赔了。
笑话,愉郡王就在这儿,没得拎不清楚。
徐成毓装作害羞,撇头笑了笑,按照褚玉宣的法子来做,果然小事化了。
大夫人眼神一凝,细看过去,瑶娘已经换上日常的衣衫。而贝愉,瞧都没瞧这边一眼。
她面上染一层郁色,碍于是公孙小姐弄脏的衣物。嘴唇嗫喏半晌,什么也没说出口。
徐成毓看到大夫人的神色,有些不解。难不成衣服弄脏了,大夫人心中不快吗。
她转过头,正想和小玉说说,却发现更不对劲。褚玉宣兀自压着眉,嘴也抿得死紧,气压低沉沉的。
怎么这副样子。徐成毓有些疑惑,小心翼翼碰了碰他的手,眨眨眼睛问怎么了。褚玉宣醒神,笑着冲她摇摇头。
这时,贝愉上前两步,走到堂中,施一礼,道:“曹老夫人,我现下无事,也不能久待,就不留下用膳了。”
他语气恭敬,却不容质疑:“恕我不周全,我还要赶回宫里,应皇后娘娘催得紧。”
老夫人端坐上位,俯视着贝愉,眉头间的皱纹连成一线。
她有些纳闷,贝愉呆在这一早上只喝茶,话也没说几句。怎么现在人一多,立马告辞。
再怎么不明白他突然来去是为何,也留不下人。只得道:“行,你回去罢。得空再来,这边姐儿哥儿都欢迎。”
说着,她看向小辈:“何儿,你和瑶娘去送送愉郡王。”
贝愉断然拒绝:“不必,让公孙小姐送送我就行。”
话出口他怔了怔,或许意识到不让曹家人送有些不妥,看向最小的奇哥儿,“这个小妹妹也一起去。实在不要太多人。”
“我不是小妹妹,我是小公子!”奇哥儿跑几步撞在贝愉身上,反驳道。
看着梳齐耳包包头,还带着小钗环的女孩,贝愉难得惊讶。上下打量这小孩好一会儿,还围着他转了个圈。
或许这场景实在太可乐,老夫人脸色略略多云转晴。大夫人连忙解释一通家乡旧俗云云。
“作女儿养吗。”贝愉失笑,“原来如此。小公子,是我认错了,等会儿送送我好不好。”
奇哥儿哼一声,跑来牵着小玉的手,不动了。贝愉目光顺着他看来,在看到小玉的时候,立刻认出她是那个陪着徐成毓进府的侍女。
不过,贝愉眼含探究,这人怎么如此面熟。似乎在曾经哪里见过。
感受到打量的目光,小玉忙把奇哥儿抱起,遮住脸。
徐成毓一面小移两步,挡住褚玉宣。一面打哈哈道:“既然郡王爷这么说,我去送送。太祖母,待会儿我就回来了,记得午膳要留我的份呐。”
老夫人乐道:“行,你去,保准给你留饭。”
“稍等。”贝愉突然出声,又快走几步,站到徐成毓面前。他只盯着奇哥儿,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接着转过头去,嘴收地死紧,像是极生气。
徐成毓眼睛正对着他的嘴,看到那拼命下压的嘴角,心凉了。褚玉宣大势已去。
她心里叹口气,看着他:“小玉,我们去送送郡王。”
贝愉这突如其来举动,吸引所有人的目光。连老夫人都觑了他两好几眼,不知这二人间有什么官司。
最终,老夫人也没强留,允他们去去。众人皆盯着他俩,其间八卦、惊讶、不解、不一而足。
行至廊下,贝愉将嬷嬷侍女们挥退至后边,和徐成毓并排走着。小玉抱着奇哥儿,稍微落后两步。
徐成毓仰头望天,无奈道:“你要笑就笑吧。”
“噗——”贝愉终于还是忍住,没让事情更糟糕。
奇哥儿坐在褚玉宣臂弯,绕着三人看来看去。黑灵灵大眼睛写满了好奇。
“笑什么,我也要笑!”奇哥儿见前面两人不搭理自己,又看向小玉,“你拉着脸做什么,母亲又没罚你。”
褚玉宣还是板着个脸,不说话。丢人太过实在张不了口,也没什么好说的。
他也叹一口气。本来贝愉是认不出自己,谁叫那时揍人时没蒙上脸,被看到了。早知道……
心中无限懊悔。明明自己可以一只手捂脸,一只手揍人。
“公孙小姐,我有事想和你的侍女谈谈,你——”
“不行。”
“免谈。”
二人异口异声,但都是一个意思。徐成毓看着贝愉,敛容道:“郡王,强扭之事不可取。人不愿意你别勉强。”
贝愉回视她眼睛,诚恳道:“我有要事相告,也不行吗。”
“无论你想说什么,要说什么,也不该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徐成毓同样恳切,“我是个局外人,但小玉是我的,友人。他现在不方便,你也不该纠缠于此。”
贝愉沉沉看她一眼,回过头去。
徐成毓松口气,摸着怀里的荷包,又觉得有些烫手。刚才把人得罪,现在又要有求于他。实在是……脸皮厚着又如何!
“郡王,这荷包帮我带给我姐姐,多谢了。”
贝愉看也没看,信手接过:“不用,小事一桩。你们也别送了,我自己出去。”说完,他催促带路的侍从,大步流星匆匆离去。
徐成毓转过身,掐掐奇哥儿的小脸,无语无奈看着褚玉宣,轻声道:“怎么办,把人得罪了。”
褚玉宣绷着脸,让嬷嬷上前抱着奇哥儿,又吩咐她们先过去。等周围没人才开口道:“得罪什么,东西送不回去他才是真得罪。”
“唉。”徐成毓唉声叹气,自己好好的,干什么卷入这两人恩怨中。
“唉!在香月楼的时候,他本来没认出来。你说你,那晚打人为什么不蒙住脸。”
褚玉宣一僵,也深有同感道:“你我所见略同,我是真后悔。”
“以此得出,干坏事总得捂着脸,没得正大光明招摇摇的。”徐成毓摇头晃脑一番,得出这么个结论。下一秒,差点没和拐角来人撞上。
“曹世子?”察觉失言,徐成毓忙行礼,“曹世子叔午安。”
曹世子也是急匆匆走着,被突然冒出的徐成毓吓了一跳。
“你起。你是,来府上做客的公孙小姐?”
“是。”
他又看向后边的小玉:“这人是你的丫鬟?”
“是。”
“怪不得从来没见过。”曹世子嘀咕着,突然伸手去抓。小玉反应也不慢,立马闪开了。
徐成毓看看两边,静悄悄的也无人。她快速应一句:“若无事,我们先走一步。”便朝着来路飞似得蹿开了。
或许是二人速度太快,徐成毓在路尽头回望时,曹世子还孤零零站在原地,回头看他俩。
“他怎么会在这?”褚玉宣紧张地盯着徐成毓,生怕错过什么信息。
徐成毓果然若有所思,点点头道:“我可能知道。”
“你又知道什么了?”褚玉宣捏紧拳头,心虚紧张各占其半。
“可能听说贝愉要走,来追他的。”徐成毓煞有介事说完,猛一回头看着褚玉宣,“你也小心点。”
“什么……”
“男孩子在外,要小心点。”
提起的心缓缓放下,褚玉宣松懈下来,笑道:“你开什么玩笑。”
“我是认真的。现在贝愉走了,曹世子极可能把眼睛都盯在你身上。”徐成毓恐吓道,“他一副脸红脖子粗的样,估计还气你打晕他。”
原来是因为这,倒不用太担心。褚玉宣戳戳她额头:“所以你刚跑那么快。”
徐成毓扶着额,瞪起眼睛:“不跑快,危险来了你救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人都放火了有什么干不得的。”
她见已经回到老夫人院,也放轻声:“褚楼主,你们最好快些制裁他,不要放着为祸府里。”说完,跨过门槛快步进屋。
褚玉宣跟着跨过门槛,见着堂屋里那几人,没有答话。
老夫人看到远远走来这两人,忙招手:“到太祖母这来,怎么这样迟,奇儿都回来小刻钟了。”
徐成毓笑笑,如实答道:“路上遇见世子叔,说了几句话,所以晚了些。”
没想到她提起曹世子,连下首的曹含何都看了过来。老夫人顺嘴问道:“哦,说了什么话呀。”
“只是些请安问好话。”
“嗯。虽是长辈,你们见面的机会也少。偶尔请问就够了。”
老夫人点点头,一副理解的样子。突然话风一转,问起正题:“那愉郡王走的时候,说了些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待在曹玥身边的奇哥儿突然蹦跳起来,大声喊道。
“我知道他们说了什么。那个哥哥说他要谈谈,公孙姐姐却说她不勉强——”奇哥儿的嘴被曹玥一把捂住。
堂内立时安静下来,仿佛曹玥捂的是所有人的嘴。奇哥儿说的几个词虽是断章取义之语,但这也够人浮想连篇。
众人目光皆投向徐成毓,特别是老夫人上了年纪的贵妇人自有一种威仪神态在。她的目光像钉子,又像刺,扎着徐成毓。
轰隆,徐成毓脸上一热,脊背却挺得更直了。即使她现在顶着慧娘的身份,也绝不可以凭着别人误解造谣。
她掷地有声道:“不是!”
小玉上前一步,和徐成毓并排:“自然不是。我一直跟着我们小姐,还抱着奇哥儿。小姐只是托郡王传信给皇后娘娘,二人嘴赶嘴开了几句玩笑。”
“有我在侧,郡王和小姐万不会有什么。如果误会了,以至于传点什么话出去,这样可不好。”
他紧紧盯着老夫人的眼睛,想要个保证。
瞬息之间,老夫人已有决断。愉郡王和公孙家小姐纵使有什么,也不该在他们府里。
如果传出点什么,自己孙子辈的婚事就更别指望了。她瞥一眼曹含何,又瞧着瑶娘,复看向小玉。
再者,这小玉还提起皇后娘娘。她不是不知晓她言外之意。于是顺意承情,准备开口抹去这事。
这眉眼官司,自然落在有心人眼里。老夫人启唇欲言的当会儿,一道声音打断了她。
“可郡王和公孙小姐独自于亭中谈笑,是我们都看到的。”曹含何微垂着头,一副实话实说的样子。
徐成毓不可置信看向他,自己何时得罪了他,让他这么对付。却和他对上眼神。
他看着二人,眼含挑衅。
一旁的曹玥啊一声,又马上做作地捂住自己的嘴。众人的目光从曹含何转向他。
或许是众目睽睽下,他欲言又止好半晌,才说出口:“那时候,这位小玉侍女好像没有跟着去。她一直帮着我照顾奇小叔呢,还真是多谢。”
徐成毓闭了闭眼,克制自己的心绪。两人面上是质疑和作证,内里是咬死这是不罢休,非在这上边打转。
她甚至细想自己何处得罪了二人,答案是没有。她没和他们说过几句话,更没有任何直接接触。
徐成毓睁开眼睛,不怒反笑。明明刚从炎日下归来,她却感到寸寸寒。只有头脸,接着发烫。
但这不是羞,是气。
她攥紧拳头,踏出一步。衣袖却被拉住了。顺着拉住自己的那双手看去,是褚玉宣。
褚玉宣也眼含怒火,紧紧收着下巴。他没看徐成毓,反而继续盯着老夫人。
这事儿可大可小,如果话事人不管,再闹天翻地覆也不迟。
老夫人瞪着曹含何和曹玥,敲敲桌子:“够了,他们说几句话又如何。别咋咋呼呼大惊小怪。”
曹玥也“羞愧”地低下头。
“太祖母,他们如此,您,唉!”曹含何一副不好多说的表情,抿这嘴面带隐忍。
徐成毓感到半好笑半愕然。他们两个不去唱戏真是可惜。连她都想鼓个掌叫好。
她甩开褚玉宣的手,又踏出一步。一人却伏在他脚下,不让她再前进。
是瑶娘。她匆匆站起身,下施一礼挡在徐成毓脚面。
声音略带颤抖:“回太、太祖母,郡王他不过是帮皇后娘娘传话而已。公孙姐姐一下亭子就跟我们说了。姐妹们都知道的。”
宜娘也忙躬身:“是这样的。那个,姐姐说她和郡王提起,她每日和姐妹们相伴并不无聊。或许就是提起这个,她才笑的。”
孙辈呼啦啦跪倒半片,另外一半也纷纷跪下。阵仗颇大,只留徐成毓和小玉站着。
大夫人也不好说什么,只望着老夫人。
老夫人盯着黑压压的头顶,揉揉眉心。怎么孩子大了,愈发看不懂了呢。
“其实我看到了。”一个男声响起,徐成毓循声望去,居然是此前没说过一句话的曹含文。
“我看到了,郡王和公孙小姐之间,一直保持着一丈远的距离。无论是在亭子上,还是下来,二人皆是如此。”
曹含文紧张地咽咽口水,瞟一眼徐成毓又移开视线:“他们并无逾距,请老夫人明鉴。”
老夫人赶紧饮下两口茶,在大夫人的拍打下顺气。她拍两下檀木小几,砰砰两声空心响回荡在正堂。
“你们起来,都起来。就这么点小事,也值当你说一句我说一句。”
老夫人厉声:“不就是给皇后娘娘传个话。这事以后不许再提了。”
小玉点点头,一脸认同:“的确不用再提,小儿不懂事之语。毕竟,如果听到什么风言风语的,皇后娘娘自会处置。”
他看向跪在前边,小小一团的曹含奇,意有所指:“到时候,奇哥儿必得被盘问一番。可不能像现在这样口无遮拦了。”
大夫人顺气的手一重,老夫人脸颊肌肉重重一抖,又道:“哎,看慧娘在这和姐妹们玩得好,我也高兴。你们小姐妹以后多在一起玩玩。”
众人纷纷起身,皆是大气不敢喘。
徐成毓瞥一眼宜娘,暗道一声抱歉。快速抬脚越过小玉和瑶娘,两步走至曹含何身旁,昂昂自若盯着他。
“公孙小姐,请问有何事。”曹含何错开目光,恭谨问道。
徐成毓冷笑,正欲开口,衣带和袖子却被同时拉住了。她转头一看,左边是褚玉宣,对她轻轻摇头。后边是瑶娘,满脸哀求。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一句箴言,欲与各位分享。”徐成毓后退几步,归回原位,“心中有佛,看什么都是佛。望大家共勉。”
曹含何转过身去,没有言语。反倒是曹玥,压着眉头像是要噬人,被徐成毓瞪回去了。
气压沉沉的午膳过后,众人各自回屋。褚玉宣连忙吩咐绣朱她们三人:“暂时不用你们守着。”
绣朱和桦川当时在外边侍候,隐隐听见了点风声。又看到回来路上徐成毓面沉似水,走路乒乒乓乓,便猜到大事不好。
她们立马夹着绣紫,麻利恭敬退下。褚玉宣也不慢,即刻把门合上。
门一关,徐成毓再也忍耐不住。她揪起软枕,一手刀砍去:“搬唇弄舌,真是好一出挑唆是非。”
褚玉宣任她发泄,兀自坐在对角,手死死握住桌板,挤着眉头。
这一次,徐成毓或许被自己连累了。瑶娘应当是趁机会把事告诉那二人,这不,下马威就来了。
而且,还能顺理成章摆脱家族对他们的撮合。就是这手段,太下作。难怪徐成毓如此气愤。
这么折腾下去,可能会坏事。不如小惩大戒一番……
“曹含奇那小孩自有人教训,但总带着他的曹玥,我不信没有问题。”徐成毓又砍一刀,“现在想想,他总在那小孩耳边念叨什么。这真是,这真是。”
“真是气煞我也!”
她喊出声,依旧心绪不平,对着褚玉宣呛声:“刚为什么三番两次拦着我,不让我说话。”
“因为不是时候。”褚玉宣轻声道。
徐成毓转转手腕:“什么是时候。我非得让他们认识到,造谣生事,是不对的。”
褚玉宣猛然抬头:“是有个好时候。”
“什么好时候?”
他神秘一笑:“现在。”
徐成毓眼睛一亮,大力拍向他肩头:“好小子,姐果然没看错你。说,怎么做?”
“痛痛痛,你力也忒大……”
“刚刚发火,没收住,对不住啦。”徐成毓又啪一拍,“快说,不然我连你一起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