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谢献音跑得太快，待画屏反应过来，追出大门，已然看不见那道素影。
“姑娘……姑娘不见了！”画屏着急地团团转。
谢轻序送完宾客，走过来肃容道：“画屏，你实话和我说，阿音和圣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画屏哭道：“奴婢也不知道啊。”
谢轻序斟酌片刻道：“那她说已有心上人，你可知是谁？”
画屏犹豫：“难道是楚公子？”
“谁？”
谢轻序想了想：“楚颂？”
“罢了，先不管这些，现在天色快暗了，你带人去找阿音，别让她出事。”
画屏忙应下，跟着一众家丁提上灯笼，沿街去找人。
霍问春已经跟随御驾回宫，方惟真却没走，摇着扇子站在谢家门口，看谢家人沿街匆忙找人。
谢轻序看见他，拱手行礼：“方世子爷。”
方惟真瞥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你们谢家胆子真大。”
大雪天，谢轻序额头滑下汗珠：“草民不敢。”又试探问道，“方世子爷，圣上对阿音……到底是何意思？”
方惟真身后跟出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金枝玉叶，稚真秀气，是他的妹妹方云靥。
云靥吃了块酥糖，道：“皇帝哥哥喜欢谢姐姐。”
方惟真警告道：“圣上的事情不能随便乱说。”
云靥噘嘴：“我没乱说！还有，你大冬天摇个扇子，不冷啊。”
方惟真收起折扇敲了她脑袋一下，“没规矩，我是你哥。”
云靥眼珠子转啊转，小声说：“不光皇帝哥哥喜欢那个谢姐姐，我也喜欢。”
谢姐姐看起来香香软软的，像一团松散的白云。
方惟真当没听到，转向谢轻序，不咸不淡道：“谢少爷，好心提醒你一句，圣上已经看出蘅王的异心，不知何时就会动手，你们可不要迷惑了眼睛，靠拢不应该靠拢的人。”
谢轻序忙道：“草民绝对不会。”
方惟真哼道：“你不会，不代表你们谢家其他人不会。”
谢轻序擦了擦额头的汗，尴尬沉默。
方惟真又再次问：“谢小姐真的没见过圣上？”那种情绪可不像是没见过。
谢轻序颔首道：“是。”
方惟真只能道：“算了，你们赶紧去找人吧，最近异党在京城兴风作浪，要是谢小姐遇上他们就麻烦了。”
刚好何秋晚安置完儿子出来，听见这一句，身子晃了晃差些跌倒。
“阿音……”
谢轻序扶住她，“没事的，已经派人去找了。”
何秋晚泪眼朦胧：“阿音心里绝对是有圣上的，我不会看不出来。”
方惟真视线凉凉扫来：“是么，既然谢小姐仰慕圣上，为何又会拿刀刺伤圣上？”
“什么！”
谢轻序和何秋晚皆是一惊。
云靥也呆住了：“啊？哥哥，你说什么？”
方惟真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忽然后悔把这件事说出口，黑着脸道：“圣上都不在乎，你们也别管了，当本世子没说。”
忽然，有探子闪身出现，走到方惟真耳边说了几句话。
方惟真皱眉：“当真？”
那探子道：“千真万确。”
方惟真立刻对谢轻序道：“本世子先离开了，你们尽量早些找到谢小姐，别闯了祸。”说罢，让人先送云靥回家，他则上了另一辆马车，往另一个方向驶去了。
何秋晚靠着谢轻序，喃喃道：“序哥，我觉得京城要不太平了。”
谢轻序道：“没事的，不要担心。”
“儿子才一岁。”何秋晚忽然抓住他哀求，“你们不要做傻事。”
“我没有。”谢轻序沉声道。
何秋晚道：“可我看见上个月，有人从后门进了父亲的院子，彻夜长谈。”
谢轻序神情一冷，“胡说什么，哪有的事。”
何秋晚捂住脸，泪水从指缝沁出。
谢轻序看着流泪的妻子，没说什么，望向渐暗的天幕，和空中逐渐变大的雪花，眼神复杂。
*
谢献音独自一人走在街上。
她脑子很乱。
一会儿是前世的成弗和她纠缠不休，一会儿又是朝廷的党争针锋相对，一会儿又是皇后太后和后宫妃嫔。
她走了一阵，只觉得鞋袜都湿了，脚冻得僵硬没知觉。
果然，下一刻脚下一滑。
眼看着就要摔倒，身边有人扶住了她。
“献音。”
谢献音抬头，模糊的视野中出现一个俊雅的身影，张了张口，才发现自己声音涩然：“楚公子。”
“今日不是你们家抓周宴吗，”楚颂道，“你怎么独自一人在这，还弄成这副样子……”
他又笑笑：“今日我本也要来，只是家中有事实在没空，不过，给你侄子的礼物我已经派人送去了，你们收到了吗？”
谢献音却没反应地看着他。
楚颂发觉了不对，“献音，你怎么了？”
他伸出手，紧张地在她眼前挥了挥。
“你看不见了吗？”
谢献音回神，眨了眨眼，眼前却仍是模糊的：“没事，应该是被雪刺伤了，休息两日就好了。”
楚颂道：“怎么我才一日不见你，你就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谢献音听着他的关切，忽然问：“你喜欢我吗？”
楚颂愣了许久，不自在道：“是。”
谢献音道：“那你会永远只喜欢我一个人吗？”
楚颂预感到什么，坚定道：“非卿不娶。”
谢献音此时此刻很难视物，模糊的视野中只有灯笼的红、雪地的白、还有附近经过的道道人影……可她却很开心，弯唇轻轻地笑了，唇边噙起婉约的弧度。
她低头，从怀中取出一个香囊，递给他：“这个给你。”
楚颂看着上面的花纹，笑道：“这是鸳鸯？”
谢献音红着脸小幅度点头，耳边却又飘过一个低沉揶揄的声音，“好肥的大水鸭，不会是给我的吧。”
她立时僵住，浑身一点点冻结。
楚颂郑重道：“我收下了，献音，你等我，待我处理完手边的事情，我就去谢家求亲。”
谢献音轻轻点头，“你要快。”
楚颂却笑了，“哪有姑娘家这么急的。”
“楚颂，你愿意跟我离开京城吗？”她恳求问道。
楚颂愣住，“为什么？”
他们都是京城人氏，为何要离开这里？
谢献音小心翼翼地编了一个蹩脚的理由：“我只是想去外面看看。”
楚颂点头，“好，我陪你离开京城。天下之大，总有我们容身之处，我们去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定居。”
楚颂要把香囊收起，谢献音却凭着模糊的视线，抓住他的手。
“等等，楚颂，我还有最后一件事和你说。”
他温声道：“你说。”
谢献音道：“既然你愿意娶我，我不瞒你，我要把事情和你说清楚。我曾经……和另一个男人有过纠葛，他现在仍记恨我，你娶了我，日后定会有麻烦，你……你还愿意娶我吗？”
楚颂道：“我不怕。”
谢献音道：“那如果那人是当今皇帝呢？”
楚颂似乎愣住了。
谢献音垂下眼，明白了什么，慢慢抽回手。
她的手即将落下时，楚颂反握住了她的手：“不管有什么麻烦，我都愿意娶你。”
谢献音低着头，“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
谢献音眼睫抬起，“可喜欢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前世，那人也说过喜欢她。
可最后呢？
楚颂温柔道：“以后日子很长，我会向你证明。”
耳边，忽然传来辘辘马车声。
楚颂朝街道尽头看去，只见那边驶来一辆富贵奢华至极的马车，在他们面前缓缓停下。
谢献音虽然视野模糊，却一眼认出了那马车上的标识。
她僵硬许久，踉跄走过去跪下，“民女见过太后。”
车帘被婢女撩开，露出里面坐着的一位老妇人，金钗绫罗，气质高雅。
太后垂眼，视线扫过她，似恍如隔世，沉默了很久。
谢献音微微抬头，对上太后枯老凹陷的双眼。
她心中很强烈的预感到了什么，僵硬地垂下眼帘。
太后苍老的声音道：“你是谁？”
谢献音道：“谢家小女，谢献音。”
太后看向楚颂，楚颂也撩袍而跪，道：“小民见过太后娘娘。”
太后看着谢献音道：“他是你的心上人吗？”
谢献音良久方道，“……是。”
太后看向楚颂，“你是？”
楚颂报上名姓。
太后微笑起来，“没想到这大雪天的，出宫逛逛还能撞见一对有情人，这样吧，过几日就是年关了，大喜的日子，你们若愿意，哀家给你们赐婚。”
楚颂一愣，立刻磕头道：“多谢太后！”
谢献音却一动不动，单薄的肩头落满了雪，眼睫也覆盖霜白。她愣愣地注视着马车中那个雍容华贵的年迈妇人。
“你不愿意吗？”太后看着她。
谢献音慢慢弯腰，“民女没有不愿意，多谢太后娘娘。”
太后收了视线，枯瘦的指尖轻抬了抬，“走吧。”
婢女撤下帘子，车夫重新驾驶马车，从他们身边驶过。
楚颂起身。
谢献音头却仍磕在地上，一动不动。
楚颂立刻道：“献音，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谢献音直起身体，目光回望，望向那辆渐行渐远的马车。
此刻天幕渐晚，天气寒冷，路上已没有多少行人了。
她神色怔然。
方才，太后的那个眼神，她很熟悉。从前她还是御前掌案的谢女官时，太后都是用这种眼神看她。
一个认知在她心中浮起。
太后也和她一样，历经了两辈子，是吗？
她如此轻易地答应了她和楚颂的婚事，想必是为了断绝她和成弗的关系，毕竟前世，她就不赞同她和成弗在一起。
这样也好。
……
楚颂道：“献音，你手怎么这么冰。”
他疼惜地拉过她的手，拢在他的掌心，呵着热气让她暖起来。
谢献音的注意逐渐被拉回，近距离看着他的脸，注视着他关怀的动作。
楚颂被她这样看着，不由得微红脸颊，咳了一声。
他收回手，“是我逾矩了。”
谢献音抿唇笑说：“没关系。”
她往四周看了一圈，见附近没有人，忽然踮起脚，在他脸上蜻蜓点水地亲了一下。
楚颂呆住了，好半晌都回不过神，愣愣看着她。
谢献音低着头，唇边一丝羞赧笑意：“走吧，你送我回家。”
楚颂狂喜，握紧她的手，“好，我送你回家。”
他们二人相伴离去。
无人的街道阴影处，一道人影稍纵即逝。
乾清宫。
昏暗宫灯垂珠帘，熏香袅袅，成弗坐在桌案前，打开书信。
他看着信上最后的“谢窃吻”三字，缓缓收紧手，清脆的骨骼响声，青筋迸出。
风送霜雪，宫铃摇晃声中，他冷冽抬眼，目光骘怒。
谢献音。
你好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