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
沈沉碧说晚些便是晚些,红珠知她习惯,陪她用膳时半点都没有让文合帝久候的惶恐。
桌上的膳食大都清淡精致,也不乏合她口味的南境菜肴,想来是郡主早有吩咐。
与下人同桌而食本就于理不合,但沈沉碧不在乎虚礼,故而容毓姑姑瞧见她与郡主一道用膳也不曾多言。
红珠垂下眼睫,抿了抿唇。
她是郡主从难民堆里救回来的。
乌梦江每年汛期都声势浩大,郡主初到南郡那年更有决堤之灾,洪水殃及下游大片田户,朝中言官也借此弹劾郡主德不配位,必遭天谴。
朝中异声传来之际,郡主尚在病中,却早已亲自赶赴灾区。
那年红珠十二岁,洪灾带走了她的母亲与兄长,父亲也因喝了脏水病重,她挤在施粥的队伍里,如同面团般被难民挤来挤去。
一锅粥水很快见底,官兵驱散浑水摸鱼想多领一碗的灾民,队伍里爆发不小的混乱。她趁机挤到最前,把身子探进锅中捞起仅剩的半碗,自然很快被发现。
官兵管不住壮汉,但追一个孩子可轻易太多。
但她能跑,端着大半碗粥饶了好几条巷子才终于甩开那群叫嚣着要杀鸡儆猴的官兵,但刚松下一口气,就见到带着帷帽的郡主。
郡主逆着光站在巷口,仿佛为审判她偷盗而来。
她下意识护住粥碗,却见比她还小的贵人掀开帷帽,看一眼她怀里滴水未洒的粥,同身边人笑道:“这样的身手只为抢一碗粥岂不可惜?杏月,你觉得呢?”
她的女使便道:“若她愿意,青鸾卫许是个不错的去处。”
郡主请人治好了她的父亲,她从灾民摇身成为郡主亲卫。
起初的日子很艰难,她年纪尴尬,教拳脚的先生不看好她,指点她时便不如对其他年龄小的孩子上心。她天赋也不好,旁人一教就会的反侦术,她怎么都学不会。
青鸾卫的竞争十分残酷,每月一次考核,从文到武十二门课,一门不过关就请离。
与她一道来的孩子有四十余人,最后留下来的却只有两人。
她的父亲恨毒了她,常常质问为何死的不是她而是兄长、为何她不去救下母亲。每一次回家探视,她身上都会添新伤。
所以她不可能离开青鸾卫的。
为郡主办事已是她能为自己挣到最好的前程,她不想伺候脾气古怪的父亲,也不想像其他同龄姑娘那样被卖掉。
学不会,那就练,别人用十分的功夫,她便用二十分。
到了能接任务的年纪,她总比别人想得更多、做得更多。
三年前,最初的青鸾卫统领勾结南郡豪族,意图刺杀郡主,被踯躅姑娘一掌重伤后,郡主重新整顿青鸾卫。
视察那日,紫裙白袄的女孩拢着手炉,女使为她撑伞遮去细细雨丝,她在她面前驻足。
常年习武,她的身量比病弱的小郡主高挑不少,郡主微仰着头,问她:“我记得你,统领之位空缺,感兴趣吗?”
郡主给了包括她在内的五人一个极为艰巨的任务——三个月内,拿到勾结统领的豪族意图不轨的铁证。
豪族的大家长是只老狐狸,本来郡主没有将他列在肃清名册里的,奈何统领的嘴不够硬,踯躅姑娘只花了六个时辰,他就什么都说了。
包括豪族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秘辛。
可即便如此,任务也很艰难,最后活下来的竟只有她一人。
她最敬佩的师兄,死在大家长濒死的反扑下。
南郡飘血那日,郡主坐在观刑台上,笑盈盈地同她道:“红珠,你知道吗,我原本属意的并不是你。你的师兄比你聪明,也比你更受青鸾卫上下的推崇,可惜,他不够谨慎。”
她惶惑不安,忧心郡主认为她实力不济,无法统领青鸾卫。
不想郡主话头一转:“你抓住了机会,统领之位是给你的奖励。不过,你能不能让那群个性鲜明的刺头臣服,就看你的本事了。”
是的,个性鲜明。
青鸾卫原本不在南郡,在更偏远些的村镇,里头的兵卒都是原本戍边的精锐,但朝中生了变数,他们的将军被夺了权,新来的将领不敢用忠心耿耿的他们,就交由南境的军队收编,派遣到荒凉的村镇。
后来兵权移交到郡主手中,郡主遣散大半无心效力的兵卒,重新训练与招新。
她在青鸾卫六年,大抵明白郡主的意图。
郡主想要一支奇兵,能侦查,能作战,分则一人成军,合则势不可挡。
但在这样的理念下,练出来的兵起初都极具个性,谁都不服谁,人人都觉得自己是门门得优的天才,也许只有师兄才能有那么一点号召力罢。
故而郡主宣布她为新任统领时,得来的只有倒彩声。
喊什么的都有,最大声的是“她打不过我”和“姑娘家当不好统领”。
对此郡主只是笑:“权已经给你了,怎么处置,全在你。”
还能怎么处置,打到服呗。尤其是鄙夷她女子身的,一一记下来,下手时格外刁钻些。
那日回禀军报,郡主正用膳,状似无意地问道:“听说你把师兄弟往死里揍?”
迎着那似笑非笑的目光,她硬着头皮道:“日后青鸾卫会有更多姑娘的,青鸾卫用人不挑出身,只看实力,偏见是最害人的东西。”
“你说得对。”郡主弯唇,示意她入座,“青鸾卫交给你,我很放心。”
自那时起,郡主常留她用膳,或与她谈些局势,或为她解惑。
郡主有意栽培,她自当珍惜。
红珠如从前那般给沈沉碧盛汤,开口问道:“一会属下陪护郡主入宫罢?”
沈沉碧一顿:“也好。”
青鸾卫不是私兵,这一次将他们带回北都,是为了文合帝的布局,总要过他老人家的明路。
容毓姑姑备下了最好的马车,羽林军甲胄的银光流动起来,沈沉碧到宫门时,柳溯影已等候多时。
一路到御书房去,沿途的宫人都比从前肃穆不少。
沈沉碧才迈进门槛,便听见屏风后有人高声抱怨:“陛下口谕已下,郡主竟敢迟迟不来,戏耍臣等,蔑视陛下,实在可恶!”
此话一出,御书房中霎时如滚水沸开,低语声不绝,有胆大者立即义愤填膺地附和,大有将她贬斥成要谋反的乱臣。
红珠握紧腰间佩剑,眼底情绪翻涌。
此事深究起来的确是郡主大不敬,但既然文合帝愿意纵容,便轮不到他们说话了,郡主权柄滔天,就算有意怠慢,他们也得受着,眼下竟敢公然叫嚣,显然看郡主不顺眼多时了。
沈沉碧垂眸,神色如常地绕过屏风,温声道:“府里煎药的女使不当心,忘了放一味要紧的药材,不得已慢慢再熬,这才来迟了,各位大人不会怪罪吧?”
她笑意盈盈,嘴上说着愧疚的话,神情却半点不见懊恼。
御书房中一静,率先开口指责的那位大人面色越发难看,又见她上前随意福礼,就当谒见过陛下时,再也无法忍受,斥责道:“郡主好生无礼!见君不跪便也罢了,竟敢令随从带刀入宫,难道意图不轨吗?”
沈沉碧偏头望去,抿唇笑了笑。
她不认得这位老大人,但看官袍官帽,品阶不低,应当是位敢言的谏臣,却不知这般怒急,是被谁当了刀。
“皇恩浩荡,陛下怜我身子不好,免了虚礼。又知我时常遇刺,特许红珠将军带刀随侍,大人是在质疑陛下圣明?”
被倒打一耙,老大人面色一变,眼神斜向前方一人,却只得到一声不屑的冷哼。
眼见底下闹剧止息,文合帝这才回过神来般从奏折堆里抬起又,露出宽和笑意,一面吩咐柳溯影为沈沉碧置座,一面心疼道:“女使用不顺手,就让你皇伯母挑几个好的给容毓教着,耽误事不打紧,就怕耽误你的身子。”
沈沉碧落座,闻言微笑道:“是改了药方子,她们煎惯了从前的,一时错漏,姑姑已经教训过了。”
文合帝问道:“好端端的怎么改了药方,可是病情又重了?”
“无妨,只是回了北都,有些经不住满城飘飞的柳絮,习惯便好。”
沈沉碧随口胡诌没有半点压力,她的脉案一直在太医院存着,只可惜是胎中带来的怪病,太医院一直摸不清楚,只能随季节调整温养的方子,细究起来也不算欺君。
文合帝又寒暄了几句,将手里的奏折递给柳溯影,示意呈给沈沉碧瞧,里头阐述的自然是茶楼失火一案的详情。
文合帝目光掠过阶下缄口的大臣,肃起面色:“既然宝德已到,子尧,你将案情细细说来。”
阶下走出一个年轻的官员,他持玉圭恭敬地朝文合帝一拜,又给沈沉碧揖了一礼,方开口道:“臣程沂,十日前奉命调查西照茶楼失火致使一百三十六人死亡一案,今已有眉目。”
眉目?
竟不是真凶么?
沈沉碧扬起眉,懒懒地看向这位年轻的刑部侍郎。
他垂眸敛目,嗓音温润,十足端方。
沈沉碧倏然一笑。
北都城有国师镇守,风水当真养人。
她忽然明白五年前太子皇兄的惜才之情从何而来,她的父王为何愿意做一回无亲无故之人的后台,文合帝为什么会在殿试后点了他做探花郎。
话本都说春色旖旎,少年簪花打马,风流无双。
今日一见,方知所谓春闱榜下,惊鸿一瞥能入少女梦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