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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愧是上古的大妖,一口修为的续命效力堪称登峰造极。
也不愧是沈沉碧,这种时候居然还惦念着福全班那摊子烂事。
踯躅瘪嘴:“可以用千里追痕找到他,但郡主你……真的没有大碍吗?”
沈沉碧一愣,抬手按住心腔。
她久病成医,能记住生过的每一场病的症状,把玉片扔给踯躅时,心口处涌上来的痛意极为熟悉,只一刹便恍若回到两年前南郡的府邸,那日她握笔的手不可自控地颤抖,疼痛如奔腾的潮水淹没口鼻,令她窒息。
被散修医治的那段时日,她大把地掉头发,面颊凹陷下去,苍白的肌肤浮现可怖的纹路与斑块,许多次请府医搭脉,得到的都是颤巍巍的诊断——“郡主,您没有脉搏了啊!”
如此不吉利的话,她却连生气都做不到。
驱逐了无能的府医,她下令关闭门庭,除了散修与杏月,她谁都不见。
那半个月的医治简直令她生不如死,经脉被震断续接,散修用自身灵蕴为她填补天生缺少的那段心脉,却因他是道门修士,灵气纯阳刚正,磨合起来格外苦痛。
那人辞别时,她下榻送行,杏月为她更衣,镜中人消瘦如直挺挺的一根杆,反观修士,道袍挺括,竟与来时别无二致。
他深深地凝望她:“你身上妖气浓重,许是府中有妖物蛰伏,奉贫道一截红绳,贫道定能为你清扫妖瘴。”
踯躅已然躲出府,她倒想看看他能翻出什么新花样,应允了。
后果便是一盆黑狗血泼到她脚边,沾染裙裳臭气熏天。
此后至今,南郡的大街小巷贴满他的悬赏令。
她素来记仇,病中咬着牙诅咒他百八十回,奈何是救命的恩人,动不得。
但这盆黑狗血结下的梁子,没完!
当年留下的阴影太深,以致于熟悉的痛意袭来时,她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那道士是条滑溜的鱼,悬赏两年连个影子都没摸着。踯躅说他修为高深,纵观修仙界恐怕无人能出其右,连他都要医治半月有余,北都城中许是再无人能救她性命。
但眼下……她不仅无病无痛,还气血丰盈。
“谁来过?”
踯躅思索片刻,决定把闻眠的警告丢到爪哇国去:“国师。”
“他人呢?”
“回去了。”
自是不能告知他伤重这件事,一来闻眠死要面子,二来同郡主说了,免不得要追问是怎么伤的,闻眠举止僭越,怕是这辈子都别想与郡主再见面了。
果不其然,沈沉碧止住了话,稍一沉吟,朝踯躅摊开手,她道:“尹真的随身之物,给我瞧瞧。”
踯躅从锦囊中取出一枚翡翠扳指:“郡主莫碰,这东西尹真也只随身带了三个月罢了,气息很淡。”
沈沉碧蹙眉:“这枚扳指对他来说难道不重要吗,他竟没有带走?”
“似乎并非是他的东西,”踯躅道,“我听那孩子说,尹真离开前将这枚扳指珍而重之地交给她,嘱托她等事情结束,就替他出一趟城,把它埋进西郊的一处坟冢。”
“坟冢?”沈沉碧一怔,“可有具体位置?”
踯躅点头,露出点犹疑的神色,提醒道:“但那是乱坟岗。”
沈沉碧便不说话了,她掀开被子坐起来,踯躅赶忙上前她:“要等入夜再去吗?”
沈沉碧不答,正思索红珠送来的情报是否有遗漏,便见杏月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
“王爷在院里候着,郡主若好了,可要去请安?”
沈沉碧点头,一面唤她梳妆,一面拆开信封。
上头的火漆文案独特,是青鸾卫独有的标识,红珠传信说刑部那头有了新的进展,程沂拜访了长宁伯府后竟开始搜集北都城中近五十年来流传甚广的偏门民俗。
沈沉碧直觉是萧许言没处理好那樵夫的尸体,叫程沂抓到伯府冥婚的小辫子。
他想以冥婚作为突破口?
但作为当事人,沈沉碧很清楚冥婚只不过是西照茶楼失火案最无足轻重的一环罢了,可就这么放任程沂查下去,保不齐届时他一纸奏章,引得文合帝铁了心整治不正之风,北都将会风雨飘摇。
倒不是她心善见不得百姓受苦,只不过北都局势已足够复杂,她决不允许有人将水搅得更浑浊。
她的棋盘,每颗棋子都应当乖乖地各司其位。至少在她落子前,他们都不能动。
她时间很紧。
沈沉碧吐出一口气,用指腹抹匀唇上胭脂,扶着杏月出门去。
沈游负手候在院中桃树下,似呆立了许久,花瓣落在他的肩头,风拂来时,又簌簌落。
“父王。”
沈游循声回头,少女如往常般粉黛薄施,遮掩过分惨白的病容,她素来骄矜,鲜少示弱,莫说他这位终年见不过三面的父亲,便是容毓也几乎没见过她病中的模样。
她站在那里,瘦削得似乎一阵风就能吹跑,偏神韵从容,如静默的山海。
他目光落在她斗篷厚实的毛领上,轻轻叹了口气:“要出门?”
沈沉碧颔首。
沈游不赞同地蹙眉,到嘴的阻拦终究没说出口。
他摆了摆手,温声道:“早去早回,容姨为你炖了药膳。”
他只字不提作画到一半匆匆赶来,鉴于女大避父而不进里间,在萧瑟冷风里久候多时只等一句她平安无事。
沈沉碧垂了垂眼,轻声应下。
她与沈游不亲近,小时候养在宫中,有不晓事的宫妃多嘴多舌冲撞她,张嘴便是“克死了亲娘被亲爹厌弃的野孩子”,虽然最后这位恃宠而骄的妃嫔得了应得的惩戒,但这话到底入耳入心。
十三年前,父王爱母妃胜过她。
四岁那年他们父女第一次见面,沈游连如何抱她都不会。这些年离别比相聚多,他想尽力做一个好父亲都没有机会,再加上她性子本就寡淡,并不在意是否有人爱她,他们便更加生分,比起父女这项关系,倒更像政见相合的点头之交。
分明是同一屋檐下的人,有时竟连嘘寒问暖都显得格外生涩。
沈沉碧轻叹了口气,按下杂乱的心绪,倚着车壁看踯躅施法。
据说千里追痕是一个很简单的术法,但会用的人很少,主要是随身之物很难得,被用来追痕的物件大多都没有残留多少主人家的气息,有些甚至因为经手的人太多而气息驳杂,令追痕术难以施展。
尹真虽然随身安置这枚扳指足有三个月,但也离身多时了,踯躅紧紧盯着幻化出来的罗盘,再一次将扳指拢在掌心,双手合十摇了摇,丢入罗盘中。
扳指咕噜噜滚着,最后悬停在西方。
“城西!”
城西八坊十二街,鱼龙混杂,是下九流聚居之地,极乱。但相应的是消息尤其灵通,不少化整为零的青鸾卫都潜伏在此。
沈沉碧不敢贸然驱车进入,令车夫停在槐安河畔,与踯躅乔装后徒步拐进一家赌坊。
这里不比城东的千金台,人挤着人,其中不乏赤膊的壮汉,以及挽起袖子与人高声理论的妇人。
烟草燃烧后的气味混杂着汗臭与过分香浓的脂粉在逼仄的大堂里发酵,沈沉碧蹙了下眉,小心地避开从一个赌桌游窜到另一个赌桌的半大孩子。
这里是萧许言的产业,几年前她回京的时候,他暗中送来生辰贺礼,其中就有这家赌坊。
很适合青鸾卫。
他为了报恩,她懒得推脱,幕后的老板依旧是他,但赌坊里的所有人都被她换成亲信。
钱归他,她拿情报。
沈沉碧在正中的赌桌前站住脚,很快就有孩子钻入人群,悄然取走踯躅挂在身侧的卷轴。
赌坊里小贼多,这种事早已司空见惯,只当是两个涉世未深的公子哥来寻快活,出师未捷先被偷,他们乐于见权贵吃瘪,自然不会提醒与叫嚷。
正方便她们传递讯息。
沈沉碧使了个眼色给踯躅,示意她下场赌两把,莫让人精看出端倪,自己则是趁机悄然退出人群,由伪装成堂倌的青鸾卫领着去了后头的密室。
茶添了两轮,等踯躅掂着钱袋美滋滋地从楼梯下来,遣出去探听消息的青鸾卫也回来了。
他垂首回禀:“找到那个人了,他藏得很深,来这边十几天了,竟不曾出过门,也就三天前被一个栖在巷尾的乞儿撞见过,那乞儿说……因为那时他衣服上全是血,所以记忆犹深。”
“血?”沈沉碧意外。
“是,那乞儿确定没有看错,虽然那时天光未亮,但他进门时左右张望,门楼上的灯照亮他的脸,正是那张肖像的模样,他身上还有血腥味。”
“三日前,凌晨……”沈沉碧摩挲着茶碗,倏尔一笑。
三日前的深夜,北都出了两桩灭门惨案,她虽推断希夷逃不了干系,想着查完福全班便来查它,却不料今日这一趟竟有了意外收获。
她从不相信世间有巧合,若尹真是灭门案的凶手,倒能解释祝今安为何顶罪。
她说过的,胁迫祝今安污蔑她的那个人,大抵是在拖延时间。
彼时尚且不解,揣测是温向安为下一次收割人命做准备,而今看来,竟是在给尹真铺路?
尹真何德何能让希夷为他的行凶煞费苦心?
事情变得有趣起来了。
如果希夷能被世人所知,许是三界都要惊叹他们绝妙的计谋。
两案合并,倒要感谢翡翠扳指遗留的尹真气息只足够她们追踪到城西,却不知这是不是也在希夷的计算中。
沈沉碧盖上茶碗盖,眉眼里的讥诮陡然锋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