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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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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婴儿生得漂亮可爱,全然不知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

尹小蝶抱着她在福全班的门前枯坐一夜,编造了一个男人早死,她们这对异乡的孤儿寡母被当地无赖欺侮而走投无路的谎言。

福全班的人果然信了,都是昔日手足般的同门,多说两句好话,兼之尹老班主身体已大不如前,顾念着骨肉亲情,也就顺坡下驴了。

尹小蝶顺利地留在了福全班,并给那个女婴起名栀栀。

尹栀栀生得玉雪可爱,尹老班主把她当成亲孙女疼爱,亲自教导她唱戏。

她七岁那年同老班主出街采买,指着街尾处卖身葬父的年幼孩子道了声:“外公你看。”

那孩子便成了福全班最小的弟子,也就是后来的尹真。

他视尹栀栀为恩人,因为生了张过于女气的脸,尹老班主决意让他习做旦角,他以为屈辱,练习时总惹师兄师姐生气,尹栀栀便亲自教他。

他十岁那年,尹老班主得病逝世,尹小蝶接任了班主之位,她不若老班主有手段,早年的经历总让她疑神疑鬼,接连排挤了不少声名显赫的角儿。

福全班的荣光一落千丈,尹小蝶只能抓紧尹栀栀这根救命稻草。

尹栀栀比她年轻时更有天赋,她迫不及待让尹栀栀去唱。

可是老班主离世时刻意叮嘱过她:“我们家栀栀啊,是没有身契在班里的,待她长大些,若有遇到如意郎君,就让她嫁了吧,可别像你当年一样,平白生出许多波折苦难。”

但尹小蝶经历过福全班最鼎盛的时期,岂会甘心眼见它高楼塌?

尹栀栀每天都很累,尹真只能握着她的手在心底发誓:一定要快一点长大,快一点登台为师姐分担!

但他没有等到那一天,十二岁那年,一个叫李畚的男人找了过来。

他带了很多很多钱,一进门就直挺挺地朝尹小蝶跪下,痛哭流涕地骂自己“畜|牲”,他一面扇自己耳光,一面将包裹抖开,里面装着满满当当的金条和地契。

那天院里除了尹真便没有其他人,尹小蝶以为他也随尹栀栀出门了,在一瞬的惊愕过后,气血上涌,将人拉进院中,直指着他的鼻子,一面哭一面骂,骂他是“苍天不长眼让你这个流脓疮包坏心眼的懦夫活着”,好一阵鸡飞狗跳。

后来他又趁班中无人来过三回,每一回都赌咒发誓自己后悔了。

尹小蝶哭着问他:“你到底为了什么啊?”

“她死了,她死了,小蝶!”李畚抱着她兴奋道,“小蝶,周家的财产现在都是我的了!你帮帮我,你就帮我这一回,等我当上了官,我娶你!”

满口谎言的男人。

尹真躲在树后冷笑,然而尹小蝶太想证明自己,“娶你”二字像跗骨的魔咒,入耳便入心,夜夜折磨。

最后,她同意了。

自先帝晚年启用捐官充斥国库一策,至今沿袭,李畚卷了周家大半钱财,从故乡来到北都,就是想在天子脚下谋个一官半职,跃身为“人上人”。

但北都从不缺有钱人,大把大把的钱财砸进去,最后或许只是填充了某些高官的私囊,李畚走投无路,想起了尹小蝶。

福全班在北都经营多年,论人脉自当比他强。

尹小蝶开始早出晚归,东求西拜,寻到了晋国公一房小妾的娘舅家。

都说世家坐大,即便一表三千里,但从晋国公府手指缝里流下来的油花,都足够这些沾亲带故的人在北都过得滋润。

那家老爷姓赵,最喜欢年轻鲜妍的姑娘,他点名要尹栀栀。

虽不是亲生的孩子,但尹小蝶从始至终以为自己是尹栀栀的再生父母,尹栀栀为她做事,那是应该。

就这样,尹真眼睁睁地看着不到十五岁的尹栀栀被迷药药倒,一台轿子送进赵家。

一夜过后,李畚得偿所愿,但他并没有信守承诺,反而转头编造了清白家世,娶了同僚的千金。

彼时李畚的岳丈尚未升迁,官职虽与李畚不相上下,但李畚不过是一个捐官上位的异乡人,算是高攀。

岳丈心疼女儿,为她备下丰厚的嫁妆。

李畚再一次靠女人过上富足惬意的日子,全然不顾周家那三个孩子以及苦苦等他践诺的尹小蝶,更不必提在花一般年纪成为他上位垫脚石的尹栀栀。

李畚成亲的消息传来后,尹小蝶便有些疯魔了,她无心打理福全班,终日醉酒虚度光阴,昔日鼎盛的梨园人走茶凉。

她死在第二年初冬,雪停那日,槐安河上只结了薄薄的一层冰,她冻在冰里,手中还抓在一只空酒壶。

酒肆的老板说,她昨夜来买酒,很晚才归去,许是雪天路滑,从桥上跌下去,因为四下无人,她又醉死过去,所以就这么……

但尹真知道,并不是四下无人。

他在的。

尹小蝶嘱咐他带钱去清酒肆的赊账,他抱着为别家唱戏挣来的铜板在风雪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赶来,在槐安河的那座石桥下,听得“咕咚”一声,冰冷的河水溅起大片水花。

那时日头早已西落,视线里一片昏惨惨,他就这么站在桥下,看着尹小蝶躺倒在水中发疯。

她一会唱戏,一会大笑,一会咒骂,慢慢开始失力,扑腾着挣扎,然后沉入水底。

他撑着伞在河畔站了许久,河中动静消失时,他按住酸胀的胸腔,分不清到底是喜是悲。

第二日官差敲响院门让他去认尸,但那时福全班已经没有多余的钱安葬她了。

她死得很难看。

尹真用草席裹她的尸体,想的却是尹栀栀。

师姐被尹小蝶卖去赵家做妾,出嫁那日,喜娘说那是去享清福,从此做半个主子,总比抛头露面的下九流强。

但尹栀栀死了。

她原是不会死的,师姐是豁达的人,她知道自己的身世,对尹小蝶始终心怀感激,即便她待她算不上很好。可尹小蝶让她做的事,她都会尽全力做到最好。

故而尹小蝶让她嫁,她含着泪也嫁了。

正如喜娘所说,做妾也很好的……但赵家老爷是个畜|生,尹栀栀越不喜不悲,他越想听她哭着求饶。

等尹真终于寻到机会翻墙去见她时,她已嫁入赵家三日了。

他无头苍蝇般在赵家乱转,还是一个好心的女使为他指了路。

尹栀栀被挪去最偏僻的院落,赵家老爷已经不来她这里了,她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两颊高高肿起,一双手血迹斑斑,骨节尽碎,她光|裸着身子,手脚从薄薄的被衾下垂落,仿佛死过去一般。

没有人伺候,也没有人请郎中来治伤,甚至她的伤处就这么暴露着,连根绷带都不给,摆明了让她等死。

尹真不敢置信,这才三日,三日!就算是一个不喜欢的玩具,也不至于在三日内折磨成如此模样!

他颤抖着膝行上前,想要去握她的手,却在看到白骨外翻的指节时僵在半空,最终,只能压抑着哭腔唤她:“师姐……”

尹栀栀慢悠悠地醒转,目光落在他身上,一如从前般安静平和。

她想抬手擦去他的眼泪,折断的手臂根本使不上力气,她只能苦涩地勾勾唇,做出“走”的唇形。

尽管她尽力掩藏,尹真还是看见了。

师姐没了舌头!

她不是嗓子哑了,而是以后都不能说话了!

这一认知让他终于崩溃,满腔的怒火不知向谁撒,他将脸埋在臂弯里,狠狠咬住手臂内侧的软肉,发出小兽般无助地哀嚎。

“你莫哭了,引来家丁就不好了。”为他指路的女使叹了口气,上前为尹栀栀整理,“姨娘性子烈,老爷要她唱小曲,她死活不依呢,说什么出了梨园的门,这辈子便再不唱了。大爷发了好大一通火,叫人割了她的舌头——也就是昨夜的事情,明明前日还好好的。”

哪里就好好的?师姐最大的心愿是盘下一家小酒馆,酿最好的酒给尹小蝶喝,从进喜轿的那一刻起,永远都好不了!

尹真从未有过一刻如此痛恨北都的权贵。

一个药材铺的老板,算什么“老爷”,不过占着有个好姐姐,竟这般草菅人命!

尹栀栀发出短促而模糊的音节,她无法动弹,只能重复着那个难辨的字,用哀戚的目光看着尹真。

他是师姐带大的,他能明悟师姐的每一个眼神,就譬如眼下。

莫大的悲伤浸入心肺,压抑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女使还在身旁喋喋不休地叹息,说着什么如果有钱给姨娘买药就好了,可惜她只是个洒扫的粗使丫鬟,根本没有闲钱。

尹真冷漠地打断她:“不必了费心了,我明晚再来。”

他站起身,少年的身形格外消瘦,泪痕还挂在脸上,眼底的情绪却格外寒凉,女使一时怔愣,呆呆地看着他快速消失在夜色里。

第二日夜里,他果然又来了。

这一次他带来了一根白绫。

绫罗价贵,他们平头百姓莫说用,便是摸都不敢摸的,他偷尹小蝶的钱买来——买来送师姐上路。

师姐那样高洁的人,就算死也要死得体面。

他抱着师姐的脑袋,将白绫一圈圈缠绕在她的脖子上。

尹栀栀朝他笑,慢慢阖上眼睛。

他握着白绫的两端,狠下心猛然收紧。怀中人气绝时,蓄在眼眶里的泪终于滚落,他失声痛哭。

“嫁便嫁,一辈子不得自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阿真,我不在班里,你要多帮衬阿娘,知道吗?”

师姐的话有言在耳,出嫁前,她做过最坏的打算,却不知人心的丑陋,远没有底线。

她的身契攥在赵家手中,赵老爷要她活活疼着,向他低头,便没有人敢为她治伤。

不若……死了干净。

“那是我第一次杀人,杀的还是对我有恩的师姐。”月上树梢,尹真嗓音薄淡,仿佛隔着烟草丝燃烧后升腾的雾,他看着屋梁上垂落的红线,轻轻一笑,“郡主,我从没后悔过,从来没有。”

“先生说,你会审判我的罪名,可是,我有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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